①杨桐是一种常青树,其叶甚香。日本名“贤木”。本回写源氏二十二岁九月至二十五岁夏天之事。
斋宫下伊势的日子近了,六条妃子心中郁郁不乐。自从左大臣家那位身分高贵的葵姬病死之后,世间众口谣传,谓源氏大将的继配将是六条妃子。妃子宫邸内的人也都如此逆料,大家不免动心。岂知此后大将反而疏远,几乎绝不上门了。六条妃子失望之余,心中想道:“可知为了那生魂事件,他完全嫌弃我了。”她看透了源氏大将的心情之后,便把万缕情丝一刀斩断,专心一意地准备下伊势去。斋宫随带母亲赴伊势修行,古来少有其例。六条妃子便以女儿年幼不便独行为理由,决心离开这可厌的京华,源氏大将闻此消息,心念妃子此次离京远去,毕竟深可惋惜。但也只是写了好几封缠绵悱恻的情书,派人送去,以代慰问。六条妃子也知道今后更无与大将相会的机缘了。她想:别人既已嫌恶我,倘再和他相会,反而使我增加痛苦。因此她硬着心肠,决意和他断绝。
六条妃子有时也暂回六条京极私邸。但行踪秘密,源氏大将不得而知。野宫乃斋戒之地,不便任意前去访问。源氏大将有咫尺天涯之感,也只得蹉跎度日。正在此时,桐壶院患病了,虽非重症,却也时时发作,不胜其苦。源氏大将为此心绪不宁,然而还是挂念六条妃子:“让她恨我薄悻,毕竟对她不起。而且外人闻知,亦将谓我无情。”于是下个决心,前往野宫访问。
日子决定在九月初七。斋宫下伊势的行期就在目前了,行色匆匆,六条妃子甚是忙乱。但源氏大将屡次去信说:“即使立谈也好。”六条妃子犹豫不决。继而想道:“我过分韬晦,也很沉闷,不如和他隔帘相见吧。”决定后,便俏悄地等候他来。
源氏大将进入广漠的旷野,但见景象异常萧条。秋花尽已枯萎。蔓草中的虫声与凄厉的松风声,合成一种不可名状的音调。远处飘来断断续续的音乐声,清艳动人。大将只用十几个亲信的前驱者,随身侍从也很简单,并不招摇。大将作微行打扮,然而也很讲究,姿态十分优美。随伴大将的几个风流人物,都觉得这打扮与这时地非常调和,心中感动。源氏大将自己也想:“我以前为什么不常到这种好地方来玩玩呢?”辜负美景,颇感后悔。
野宫外面围着一道柴垣,里面各处建造着许多板屋,都很简陋。然而门前那个用原木造的牌坊,形式非常庄严,令人肃然起敬。那些神官三三五五,在各处交谈,夹着咳嗽之声。这光景和外间截然不同。神厨里发出幽微的火光。人影稀少,气象萧条。源氏大将推想这多愁善感之人,在这荒漠的地方度送岑寂的岁月,何等凄凉孤苦!不胜同情之感。
源氏大将藏身在北厢人迹稀少的地方,提出访晤的要求。一时音乐之声尽皆停息,微闻室内有从容不迫的行动声。便有几个侍女出来接见,却不见六条妃子亲来会晤。源氏大将心中十分不快,便郑重启请道:“此种微行,实非我今日之身分所宜,此次乃破例而来。倘蒙妃子体谅下怀,勿屏我于局外,俾得罄谈衷曲,则幸甚矣。”侍女们便向妃子劝请:“如此对待,旁人看了也觉抱歉!教他狼狈地站在那种地方,实在对他不起。”六条妃子想道:“啊呀,教我如何是好?此间人目众多,女儿斋宫知道了,也将怪我老而无形,举动轻率。如今再和他会面,是使不得的吧?”她实在下不了决心。然而铁面无情地断然拒绝,又没有这勇气。左思右想地懊恼了一会,终于回心转意,便膝行而前。这时候她的姿态异常优美。
源氏大将说:“此间乃神圣之地,但只在廊下,想必无妨?”便跨上廊去坐下了。此时月光清丽,照见源氏大将态度动作之优雅,无可比喻。源氏大将和她久不相见,要把几月来积压在胸中的情愫悉数道出,似觉无从说起。便把手中折得的杨桐一小枝塞进帘内,开言道:“我心不变,正似此杨桐之常青。全赖有此毅力,今日不顾禁忌,擅越神垣①,前来奉访。不料仍蒙冷遇……”六条妃子吟道:
“神垣门外无杉树,②
香木何须折得来?③”
源氏大将答道:
“闻道此中神女聚,
故将香叶访仙居。”
①古歌:“擅越此神垣,犯禁罪孽深。只为情所钟,今我不惜身。”见《拾遗集》。
②古歌:“妾在三轮山下住,茅庵一室常独处。君若恋我请光临,记取门前有杉树。”见《古今和歌集》。
③古歌:“杨桐之叶发幽香,我今特地来寻芳。但见神女缥缈姿,共奏神乐聚一堂。”见《拾遗集》。
四周气象严肃,使人难于亲近。但源氏大将终觉隔帘太不自然,便把上半身探入帘内,将身靠在横木上。回想从前,随时可以自由相见,六条妃子对源氏的恋慕甚深。在这些岁月中,源氏心情懈怠,并不觉得此人之可爱。后来发生了那生魂祟人之事,源氏惊怪此人何以有此缺陷,爱情随即消减,终于如此疏远。但今日久别重逢,回思往日情怀,便觉心绪缭乱,懊恨无穷。源氏大将追忆前尘,思量后事,不禁意气消沉,感慨泣下。六条妃子本来不欲泄露真情,竭力抑制。然而终于忍耐不住,不免泪盈于睫。源氏大将见此情状,更加伤心,便劝她勿赴伊势。此时月亮恐已西沉。源氏大将一面仰望惨淡的天空,一面诉说心中恨事。六条妃子听了他这温存之言,年来积集在胸中的怨恨也完全消释了。她好容易剪断了情丝,今日一会面,又害得她心旌动摇起来,便觉烦恼之极。
庭中景色艳丽优美,难怪平日间贵公子们相邀前来时,都流连不忍离去。这两个愁绪万斛的恋人之间的娓娓情话,笔墨不能描写。渐次明亮起来的天色,仿佛特为此情景添加背景。源氏大将吟道:
“从来晓别催人泪,
今日秋空特地愁。”
他握住了六条妃子的手,依依不舍,那样子真是多情!其时凉风忽起,秋虫乱鸣,其声哀怨,似乎代人惜别。即使是无忧无虑之人,听到这声音也难于忍受。何况这两个魂销肠断的恋侣:哪有心情从容赋诗呢?六条妃子勉强答道:
“寻常秋别愁无限,
添得虫声愁更浓。”
源氏大将回想往昔,后悔之事甚多,但现已无可奈何。天明后出行,有所未便,只得匆匆告别。归途上朝露甚重。六条妃子心情沮丧,别后忽忽若有所失,只是茫茫然地仰望天空。众青年侍女回想源氏大将映着月光的姿态,闻到犹未消散的衣香,都心驰神往,竟忘记了野宫的神圣,大家极口赞叹。她们说:“如此俊秀之人,即使为了天大的事,也舍不得离别的!”都无端地哭起来。
第二天源氏大将送来的慰问信,比平常更加诚恳周全。六条妃子看了不免萦心。然而现在大局已定,不得再有变卦,也只得徒唤奈何。原来源氏这个人涉及爱情之事,即使对于泛泛之交,也必说得甜甜蜜蜜。何况他和六条妃子交情之深,非寻常可比。今当久别,他心中又是惋惜,又是抱歉,懊恨万状。
为了饯别,源氏大将奉赠丰盛的礼物:自妃子旅中服饰,以至对随从诸人的赏品、各种应用什物,都非常讲究而又珍贵。但六条妃子并不放在心上。她觉得她的一生今始定论:在世间流传了轻薄无情的恶名,变成了一个弃妇而离去。启程之日渐近,她只是朝夕愁叹。
斋宫年幼无知,她只觉得一向行期不定,如今有了日子,非常高兴。母夫人伴赴伊势神宫修行之事,古无前例。因此世人有讥评者,也有同情者,议论纷纷。世间身分低微之人,万事任意作为,无人顾问,倒很自在。而超群拔俗之人,受人注目,行动反不自由,反多烦虑。
九月十六日,在桂川举行祓禊。仪式比往常隆重:长途护送的使者,以及参加仪式的公卿,都选用地位高贵而圣眷深重的人。这都是桐壶院关心之故。即将离开野宫之时,源氏大将照例送信来惜别。另附一信,开头写道:“献给斋宫。亵读神明,进言惶恐。”信挂在白布上,白布系在杨桐枝上①。下面写道:“自古有言:‘奔驰天庭之雷神,亦不拆散有情人。’②可知:
护国天神③如解爱,
应知情侣别离难。
左思右想,此别实甚难堪。”其时行色匆匆,但回信不可不写。斋宫的答诗由侍女长代作:
“若教天神知此事,
应先质问负心人。”
斋宫与六条妃子将入宫告辞。源氏大将也想进宫去看看两人的模样。但念自身乃被弃之人,亲去送别,很不体面,便打消了这念头,只是茫茫然地沉思冥想而已。他看看斋宫的答诗,觉得很象大人口吻,不禁微笑,想道:“她年方十四,照这年龄看来,这人是很风流的。”不免动心。原来源氏这个人有一种癖性:凡异乎寻常而难于办到之事,他越是念念不忘。他想:“她幼年时候,我本来随时可以看到,却终于没有见过,实甚可惜。但世事变化无定,将来必有和她相见的机会。④”
①对神明献词,挂在白布上。
②此古歌载《古今和歌集》。
③护国天神指斋宫。
④每逢天皇易代,斋宫、斋院都回来,另行卜定新的斋宫、斋院前去修行。
斋宫与六条妃子都是姿态优美、多才多艺的人,这一天便有许多游览车前来夹道瞻观她们的行列。两人于申时入宫。六条妃子乘的是轿子。她回想已故的父大臣当年悉心教养,指望她入宫后身登最高的皇后地位,但后来遭遇不幸,事与愿违,今日再度入宫,但觉所见所闻,无不深可感慨:她十六岁上入宫,当已故皇太子的妃子,二十岁上与皇太子死别,今年三十岁,重见九重宫阙。感慨之余,便赋诗道:
“我今不想当年事,
其奈悲哀涌上心。”
斋宫今年十四岁,天生丽质,加上今日的盛妆,娇艳之相,令人吃惊。朱雀帝看了,为之动心。临别加栉①的时候,但觉深可怜惜,不禁流下泪来。斋宫退出的时候,八省院②前正停着侍女乘坐的许多华丽的车子,在等候着。帘子下面露出来的衣袖,五色缤纷,新颖触目,许多殿上人正在各自和相好的侍女惜别。日暮时分,行列从宫中出发,前往伊势。由二条大街转入洞院路时,正好在二条院门前经过。源氏大将正在愁闷无聊,便写了一封信,附在一枝杨桐上,送给六条妃子。信中有诗云:
“今朝舍我翩然去,
珠泪当如铃鹿波。”③
①斋宫告别时,天皇亲手取栉加在她的额发上,并叮嘱她“勿再回京”。因为她若回京,必是天皇易代。梳头时只有去(向下梳),而无回(从发梢向上梳),故以栉加额也。
②八省见第1页注②。八省百官行政之所,称八省院。其正殿为大极殿,即朱雀帝为斋宫加栉之处。
③铃鹿是一条河的名称,此去必须经过。
此时天色已黑,加之路上骚扰忙乱,当天未便写回信。第二天车子经过了逢坂的关口之后,六条妃子方始作复:
“铃鹿泪珠君莫问,
谁怜伊势远行人?”
只此寥寥数字,而笔迹十分高超优美。源氏大将想:“能稍加些哀愁之趣,便更好了。”此时朝雾弥漫,晨景异常动人。源氏大将仰望天空,自言自语地吟道:
“痴心欲望人归处,
秋雾莫将逢坂迷!”①
这一天他西殿也不去,只是闭门独坐,闲眺沉思,寂寞地过了一日。更哪堪六条妃子旅途漫漫,怅望长空,不知何等伤心落魄也!
①此处用此地名暗寓再相“逢”之意。
且说桐壶院的病,到了十月里沉重起来。世间臣民无不挂念。朱雀帝也很担忧,便行幸慰问。桐壶院御体已很衰弱,然而还是反复叮嘱他好好照拂皇太子。其次提到源氏大将,他说:“我死之后,你须照我在世时一样,事无大小,都同他商量。此子年龄虽不大,而老成持重,颇能胜任政治。看他的相貌,确是治国平天下之才。因此,我为避免诸亲王妒忌,特地不封他为亲王,将他降为臣下,而使他当朝廷的后援人。你不可辜负我这一片苦心。”此外伤心的遗言甚多。作者乃一女流,不宜高谈国事。记此一端,亦不免越俎之罪。
朱雀帝听了遗言,不胜悲痛,再三声言决不违反父命。桐壶院看见朱雀帝已长得容姿清整,仪态优越,心甚欣慰。朱雀帝因身分所关,不便久留,只得匆匆还宫,临别不胜依依。皇太子本欲随帝同来,深恐人多嘈杂,故另定日期。皇太子虽然年幼,却长得大人模样,而且容姿秀美。他许久不见上皇,时时怀念在心。现在得见,童心但感喜悦,亲切地仰望慈颜,样子甚是可爱。藤壶母后泪痕满面,上皇看了百感交集,无限伤心。他对皇太子嘱咐了许多事情,只因太子年纪太小,深可担心,不免悲痛。他曾反复叮嘱源氏大将:教他勤理朝政,并善视太子。太子到了夜深方才告辞,所有殿上人皆陪侍太子同行,其隆重不减于前日朱雀帝之行幸。上皇还想留他在侧,时间所限,只得让他回去,临别不胜怅惘。
弘徽殿太后也想前来问病,但因藤壶皇后常在一旁,有所嫌忌,踌躇不决。正在此时,桐壶院病势虽不转剧,一旦忽然驾崩。噩耗传出,朝野震惊。诸王侯公卿暗自思忖:“桐壶院虽日让位退居,其实依旧统治朝政,与在位时无异。今一旦晏驾,新帝年事尚幼,其外祖父右大臣性情急躁,刚愎用事。今后任其所为,世事将不堪设想。”大家心中不安。至于藤壶皇后与源氏大将,当然更加悲恸,几乎不省人事。七七四十九日的佛事供养,源氏大将比其他诸皇子特别虔诚郑重。世人认为此乃理之当然,大家深深同情他的悲哀。他身穿葛布①的丧服,形容憔悴,却反而富有朴素之美,使见者不胜怜悯。源氏大将去岁悼亡,今年丧父,连遭不幸,顿感人世可厌,颇思乘此机会,抛舍红尘,遁入空门。然而羁绊甚多,安能撒手?
①丧服用葛布,犹中国的麻衣。
四十九日之内,众妃嫔一齐在桐壶院举哀,过后各自散归。断七之日,正是十二月二十。岁暮天寒,层云暗淡。藤壶皇后心中更为阴惨,全无晴朗之日。她深知弘徽殿太后的性行,设想在此人任情弄权的世间,做人定多痛苦。但这还在其次,最使她悲伤不已的,是多年来亲近的桐壶院的面影,时刻不离开她的心头,加之一向聚集在这宫中的诸侍从,不能长留在此,只得听其纷纷散去。
藤壶皇后决定迁居三条的私邸中。前来迎接她的是其兄兵部卿亲王。其时大雪纷飞,北风凛冽。宫中人影渐渐稀少,景象异常萧条。源氏大将特来相伴,闲话桐壶院在世时情状。兵部卿亲王望见庭中的五叶松在雪中凋零,下面的叶已经枯萎,便吟诗道:
“嘉荫难凭松已槁,
枝头叶散岁华终。”
此诗并无特别优秀之处,然而即景抒情,催人哀思,致使源氏大将襟袖湿透。他望见池面全部冰封,率尔吟道:
“冰封池面平如镜,
不照慈容使我悲。”
此诗大有稚气。藤壶皇后的侍女王命妇接着赋诗:
“岁暮天寒岩井冻,
斯人面影渐依稀。”
此外诗篇甚多,不须一一记述。藤壶皇后迁居三条的仪式,一如向例,并无变异。然而似觉特别凄凉,恐是心情所使然。她身还旧家,心情仿佛旅居他乡,只管回想离家后多年间的种种情状。
岁历更新了,但谅闇①中世间全无欢庆之举,寂寂地过了新年。源氏大将倦于世事,只管笼闭室中。正月是地方官任免的时节。往年每逢此时,源氏家必然车马盈门,几无隙地。桐壶院在位时自不必说,退位之后还是照旧不变。然而今年门前冷落了。带了铺盖前来值宿的人,一个也没有。只有几个老管家空闲无事地坐着。源氏大将看到这光景,心念今后气数已尽,不胜凄凉之感。
①谅闇是居天子之丧。源氏时年二十四岁。
且说弘徽殿太后的六妹栉笥姬,就是那个胧月夜,已入朱雀帝后宫,二月里升任了尚侍。因为原来的尚侍遭桐壶院之丧,为追慕旧情,出家做了尼姑,栉笥姬就代替了她。这栉笥姬身分高贵,仪态优雅,且又长得非常姣美,故在后宫无数佳丽之中,特别受朱雀帝宠爱。弘徽殿太后常居私邸,入宫时住在梅壶院,便将旧居弘徽殿让与尚侍居住。栉笥姬本来住在登花殿,地点较为冷僻;现在乔迁弘徽殿,顿觉气象明朗得多,侍女也增加了无数,生涯忽然繁荣富丽了。然而她始终不忘记那年朦胧月夜的邂逅,心中常常悲叹。私下与源氏通信之事,照旧不变。源氏也顾虑到:“万一走漏消息,被右大臣得知,如何是好!”然而前文说过他有一种怪癖:越是难得,越是渴慕。因此栉笥姬进入深宫之后,他对她的恋慕越发深切了,原来弘徽殿太后生性刚强,桐壶院在世之时,她还有所顾忌,勉强隐忍,如今她要对长年耿耿于怀的桩桩仇恨设法报复。近来源氏常常遭逢失意之事,知道是太后作怪,原也在他意料之中。然而他不识世路之艰辛,不会交际应酬,奈何!
左大臣也意气消沉,难得入宫。往年朱雀帝当太子时,曾经欲娶葵姬,左大臣拒绝了他,将葵姬嫁与源氏。弘徽殿母后至今不忘此事,怀恨在心。况且左大臣与右大臣一向不睦,加之桐壶院在世之时,左大臣独揽朝纲,任意行事。如今时移世变,右大臣成了皇上的外祖父,自然得意扬扬。左大臣看了意气消沉,也是当然之理。
源氏大将照旧常赴左大臣邸问候。他对于旧日的众侍女,关怀比以前更加周到了。对小公子夕雾,也无微不至地爱护。左大臣见他心地如此温柔敦厚,不胜喜慰,对他诚恳招待,也同当年一样。
当年源氏受桐壶院无限宠爱,有恃无恐,不免过分嚣张,东闯西撞。现在时移势变,不得不稍稍敛迹,对以前私通的许多女人,渐渐断绝交往了。他对于偷香窃玉等轻薄行为,也已兴味索然,不甚热心。近来态度沉静稳重,真有仁人吉士之风。世人都称道西殿那位小夫人的幸福。紫姬的乳母少纳言看到这模样,窃自思忖:此乃已故的师姑老太太勤修佛法的善报。紫姬的父亲兵部卿亲王,现在也可和女儿自由通问了。兵部卿亲王正妻所生的几个女儿,虽然十分宝爱,生涯却不甚得意。因此大家妒羡紫姬,亲王的正夫人当然心情不快。这倒象是小说里捏造出来的情节。
且说贺茂斋院①因遭父丧,回宫守孝。斋院之职便由槿姬代任。从来贺茂斋院必须由公主担当,亲王的女儿当斋院,少有其例。此次因无适当之公主可派,所以派了槿姬。源氏爱慕槿姬,虽然多年失望,还是不能忘情,现在闻知她当了斋院,从此隔离更远,心中不免惋惜。然而还是与从前一样,托槿姬的侍女中将传递音信,往还不绝。他对于自己今已失势之事,并不特别关心。只管东钻西营地作此等无聊之事,借以消愁解闷。
①乃弘徽殿太后所生三公主。
朱雀帝谨守上皇遗言,多方爱护源氏。然而他年事尚轻,加之性情太过柔顺,毫无强硬气概,万事听母后及外祖父右大臣作主,绝不违背。如此,他对朝廷政治自然无权过问了。因此源氏处身行事,每多失意。然而那位尚侍胧月夜偷偷地恋慕源氏,两人虽非容易,但也有时暗中幽会。有一次,五坛法会①开始,朱雀帝洁身斋戒。两人便乘此机会,重温旧梦。尚侍的侍女中纳言君巧妙布置,避去人目,将源氏大将引导到一间廊房里,正象那年初欢时弘徽殿里的廊房一样。法会期间,来往人多,这个房间又靠近廊下,因而中纳言君提心吊胆。源氏的美貌,即使是朝夕见惯的人,也百看不厌,何况胧月夜难得见面,安得不神魂颠倒!这女子相貌也很艳丽,又值青春年华;虽然不免轻狂,亦自有温柔优雅、天真烂漫之趣,源氏也觉得百看不厌。
①是供养五大明王的佛事。中央不动尊,东坛降三世,西坛大威德,南坛军茶利夜叉,北坛金刚夜叉。
春宵苦短,不久已近黎明。但闻值夜的近卫武官高声唱道:“奉旨巡夜!”声音就在近旁。源氏大将想道:“想必另有一近卫武官躲在这里幽会,他的朋辈妒恨他,告诉了这值夜武官,教他来恐吓他吧。”他想起自己也是个近卫大将,觉得好笑,但又觉得讨厌,这值夜武官来来去去巡视了一会,又高声报道:“寅时一刻!”胧月夜便吟道:
“报晓声中知夜尽,
却疑情尽泪双流。”
那依依不舍的模样,实在可怜可爱。源氏大将答道:
“夜已尽时情不尽,
空劳愁叹度今生!”
他觉得心情不安,便仓皇地钻出房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