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语第二十二回 玉鬘(2)

    天明之后,右近退回相识的僧人家休息。这大约是为了便于与乳母等畅谈衷曲。玉鬘十分慵困,见人又很怕羞,模样甚是可怜。右近说道:“我因意外之缘,得供职于高贵之家,曾经见过许多名媛淑女。但每次拜见紫夫人,总觉得其美貌无人能及。紫夫人所抚育的明石小女公子,肖似父母,相貌自然也很端丽。但亦半因大臣夫妇对她爱护异常周至之故。如今我家玉鬘小姐生长穷乡,又兼旅途劳顿,而容姿依然秀美,不亚于彼等,此诚大可庆喜之事。源氏太政大臣从桐壶爷时代以来,看见过许多女御与后妃。宫中上上下下的女子,他全都见过。但他说:‘我觉得当今皇上的母亲藤壶母后和我家那个小女公子,相貌最好,所谓美人,正是指这种人。’我想比较一下,可是藤壶母后我不曾见过。明石小女公子的确长得美丽。然而今年还只八岁,尚未成人,将来是可想而知的。紫夫人的相貌,哪个赶得上呢?源氏大臣也确认她是个优越的美人。然而在口上,哪里肯公然将她数入美人之列呢?反而同她开玩笑,说‘你嫁给我这美男于是不配的’。我看了这许多美人,真可消灾延寿!我以为世界上更没有比得上她们的美人了。岂知我们这玉鬘小姐,竟处处不比她们逊色。世事都有极限,无论怎样优越的美人,总不会象佛菩萨那样顶上发出圆光。我家小姐的玉貌,可说是达到美人的极限了。”她说到这里,满面笑容地注视玉鬘。

    老乳母听了她的话也很欢喜,说道:“你说的是。我告诉你:这个如花如玉的人儿,险些儿埋没在穷乡僻壤了!我们又是忧虑,又是悲伤,便舍弃了家园财物,抛弃了亲生子女,逃回到这他乡一般的京都来。我的右近姐姐!请你早些儿提拔她吧。你在贵人家里供职,自然有机会遇见内大臣。请你想个办法,通知她父亲,请他收容了这个亲生女儿。”玉鬘听了,红晕满颊,便背转身去,右近答道:“不消说得。我虽然身分卑微,也常得接近源氏大臣。有时我乘机说起:‘我家夫人所生的小女公子,现在不知怎么样了。’大臣说:‘我也想设法寻找她呢。你倘听到消息,就告诉我。’”乳母说:“源氏太政大臣固然贤明,但他家里有许多身份高贵的夫人,小姐不宜加入。还不如告知她的生身父亲内大臣为是。”

    此时右近才说出了昔年夕颜暴死之事。她说:“当时公子非常悲恸,永远不能忘怀。他那时曾对我说:‘让我抚育她的遗孤。借以代替她吧。我子女很少,家中寂寞。对人但言我找到了一个亲生女儿可也。’那时我年纪还轻,没有主意,凡事小心谨慎,不敢泄露夫人暴死之事。因此不曾到西京来寻访,这期间你家主人升了少弍,我从名单上知道此事,少弍来向公子告辞之日,我曾看见他一面,但终于不曾交谈。我以为你们自赴筑紫,把小姐遗留在五条的租屋里了。哎呀,差一点,小姐险些儿做了乡下人。”

    这一天她们谈了种种往事,又诵经念佛。这地方居高临下,可以俯瞰来来往往的香客。面前的河流名叫初濑川。右近想起了一首古歌:“初濑古川边,双杉相对生。经年再见时,双杉依旧青。”①便吟诗道:

    “若非探访双杉树,

    安得川边会见君?

    真是‘久别喜相逢’①了。”玉鬘和道:

    “何事双杉虽不解,

    相逢喜极泪沾身。”

    吟罢嘤嘤啜泣,姿态非常可怜。右近看了她的模样,想道:“小姐容貌如此艳丽,但倘姿态与乡下人一样笨拙,真是白玉之瑕了。怪哉,不知乳母怎样把她抚育起来的。”她心中感谢乳母。夕颜的风姿,只是天真活泼,温柔和悦;这个玉鬘呢,又具有高贵之相,其态度之优雅,使人看了自惭形秽,如此看来,筑紫是个好地方。然而右近回想以前见过的筑紫人,都是土头土脑的,觉得不可思议。

    ①此古歌见《古今和歌集》,名日“旋头歌”。

    ②古歌:“殷勤陈祈愿,但愿洽私衷:一似初濑杉,久别喜相逢。”见《古今和歌六帖》。

    日暮之后,大家又赴大殿礼拜。次日又念诵了一天。秋风从遥远的山谷间吹来,寒气侵肤。这几个多愁多感的人,心中连续不断地想起种种往事。玉鬘一向自叹命苦,深恐难得出头之日。但现在她听见右近在谈话中乘便说起:她父亲内大臣何等尊贵,对出身微贱的姬妾所生子女也都爱护周至。便觉得她自己这墙阴小草一般的人,将来亦必有欣欣向荣之一日。离开长谷寺之日,两方互相问明京中住址。右近深恐再度失却了这位小姐,颇不放心。右近家住六条院附近,玉鬘住在九条,相距不远,有事要商量,也很方便。乳母等便安心了。

    右近从长谷寺回来,就去参见源氏太政大臣。她希望有机会向大臣报告玉鬘之事,所以急急前往。右近的车子进入六条院大门,但见气象与原住的二条院大异,院宇宽广,进出车辆甚多。她觉得自己这微贱之身,在这琼楼玉宇中出入似不相称。这天晚上她不去参见,满腹心事地睡了。到了次日,紫夫人在昨夜各自从自宅回来的许多上级侍女及青年侍女中,特地召唤右近。右近觉得很有面子。源氏也召见她,对她说道:“你为何在家住了好久?样子有些变了呢。寡妇家有时也会变得年轻的。大概有了喜事吧。”照例开着玩笑作难她。右近答道:“我请假请了七天,喜事倒没有。只是到长谷寺宿山,遇见了一个可怜的人。”源氏问道:“是谁?”右近想道:“我倘突然说了出来,则此事以前尚未对夫人说过,现在先对大臣说,将来夫人闻悉情况,岂不要怪我欺瞒她?”她觉得为难,便答道:“以后再说吧。”此时别的待女来了,谈话便中断。

    灯火点着了。源氏与紫夫人并坐畅叙,光景煞是好看。紫夫人此时年约廿七八岁,年纪越长,相貌越发标致。右近离开她不多天,似乎觉得这期间她的风采又增加了。右近以为玉鬘容貌美丽,不亚于紫姬。现在见了紫姬,恐是心情所使然,觉得紫姬毕竟与众不同。两相比较,这便是幸与不幸的差别了。源氏说要睡了,叫右近替他捏捏脚。他说:“年轻人讨厌这件事,不耐烦做。年纪大的人才互相了解,亲睦得来。”几个青年侍女都偷偷地笑。她们说道:“当然罗!其实老爷派我们做事,谁敢讨厌?只有缠绕不休地开玩笑,我们才不耐烦呢。”源氏对紫姬说:“夫人看见我和年纪大的人过分亲热,恐怕也不高兴吧?”紫姬答道:“只怕不仅是开玩笑,所以我要担心。”便和右近谈笑,姿态异常娇憨,竟有天真烂漫之相。

    源氏身为太政大臣,政务清闲,不须操心国事,只管说说琐屑无聊的笑话,或者兴味津津地探察各侍女的心事:这个半老的右近,他也常常和她开玩笑。此时便问她:“刚才你说在长谷寺遇见了一个人,是何等样人?是否结识了一个高贵的大和尚,带他来了么?”右近答道:“不要说这些难听的话!我是找到了我们那个短命而死的夕颜夫人的遗孤!”大臣说:“唉,这个人真可怜!多年来她住在哪里呢?”右近觉得未便如实报告,答道:“住在荒僻的乡下地方。还有几个从前的人照旧在服侍她。我对她说起了当年之事,她悲伤不堪呢。”大臣拦阻道:“好了,夫人不知道此事,你不要多说了。”紫姬说:“啊呀,这下可麻烦了!我想睡了,听不清楚你们说些什么话。”便举起衣袖来塞住了两耳。

    源氏又问右近:“这孩子相貌长得如何?比得上她妈妈么?”右近答道:“不一定象她妈妈,然而从小就长得很漂亮。”源氏说:“那好极了。你看同谁一样?比起紫夫人来呢?”右近答道:“哪里!同夫人怎么好比?”大臣说:“你这么说,夫人很高兴了。只要能够象我,我便放心了。”他故意装作父亲的口气。

    源氏听了这消息之后,好几次单独召唤右近。对她说道:“既然如此,叫她到这里来住吧。多年来我每逢想起了她,总觉得可惜而又抱歉。如今找到了,我真高兴!直到现在才找到,我也太不中用了。我们不须告知她父亲内大臣。他家里子女众多,人丁嘈杂。这个乡下来的无母之儿加入其中,反而痛苦。我子女甚少,家中寂寞,对外只说我无意之中找到了一个亲生女儿。我要好好地抚养她,教她变成风流公子们相思之的呢。”右近听了这话,庆幸小姐有了出头之日,不胜欢喜,说道:“此事悉听尊便。内大臣处,只要您不泄露,谁会传过去呢,但愿您把她看作不幸短命而死的夕颜夫人的替身,鼎力栽培她,那时您对夫人在天之灵,也可减轻罪愆了。”源氏说:“这件事,你恨煞我了么?”他一面苦笑,一面淌下眼泪来。说道:“年来我常常想,我同她,真是一段空花泡影的因缘!聚居在这六条院里的人,没有一个象当年的夕颜那么受我怜爱。许多人寿命很长,我就永不变心地爱护她们。只有夕颜短命而死,使我只能把你右近当作她的遗念而爱护,真乃一大遗憾!我至今一直不忘记她。倘得她的遗孤在我身边,我就如意称心了。”他就写信给玉鬘。因为他想起了末摘花的生涯潦倒,不知玉鬘在沉沦中长大,人品究竟如何,所以想看看她的回信。他给玉鬘的信语气尊严,一似父亲。末了写道:

    “我对你如此关怀,

    纵尔不知情,我曾到处觅。

    尔我宿缘深,绵绵永不绝。”

    这封信右近亲自送去,并将源氏大臣之意转达。同时送去玉鬘用的衣服以及诸侍女用的物品,不计其数。对紫姬想必已经说明。送给玉鬘的衣服,是从裁缝所多年积集的服装中选出来的,色彩与式样都极优美,在筑紫的乡下人看来,分外珍奇眩目。

    但在玉鬘本人想来,倘是生身父亲内大臣的信,即使只有三言两语,也是很可喜的,而和这源氏太政大臣素不相识,如何可去依附他呢?她嘴上虽然不说,心中很不乐意。右近便开导她,教她此时应该如何应付。别的侍女也对她说:“小姐到了太政大臣家里,身份自然高贵起来,内大臣也会来寻访小姐了。父女之缘是决不会断绝的。象右近那样身份低微的人,发愿寻找小姐,向神佛祈祷,神佛不是果然引导了她么?何况小姐与内大臣身份如此高贵,只要大家平安无事,……”大家安慰她。先得写封回信,大家催她快写。玉鬘深恐露出乡下人相,羞涩不敢动笔。侍女们便取出一张香气熏得很浓的中国纸来,劝她快写。玉鬘题一首诗:

    “我身无足道,飘泊似飞蓬。

    宿世因缘恶,沉浮苦海中。”

    如此而已。虽然笔迹稚嫩,略欠稳健,但是气品高雅,风度可爱,源氏看了便放心了。

    他考虑玉鬘的住处:紫姬所居东南区内,没有空着的边屋。况且这是繁华的中心,到处住着许多侍女,气象盛大,颇欠幽静。秋好皇后所居西南区内,因皇后不常在家,故经常闲静,给玉鬘这样的人居住,最为适当。然而深恐别人误认玉鬘为侍女,故也不相宜。只有花散里所居东北区内,西厅现为文殿,可将文殿移设他处,让与玉鬘居住。而且花散里性情温和,心地善良,是最好的话伴。住处便如此预定了。此时他才把昔年与夕颜结缘之事告知紫姬。紫姬闻知他有此等秘密之事,颇有怨恨之色。源氏对她说道,“你不须怨恨。现今生存者的事,我对你也不问自告,何况这个人已经死了。每逢此种事情,我总不隐瞒你,正是对你特别重视之故。”他慨然回思夕颜当年模样之后,又说道:“此种情况不但我自己有之,在别人也甚多。有些女子,即使你对她情爱并不甚深,她也非常嫉妒,我所见实例不少。我很讨厌,常想戒绝色情行为。然而不知不觉的,自会遇到许多女子。其中娇痴亲昵,一往情深的人,除了这夕颜之外别无其例。此人如果在世,我总得与西北区的明石姬同等对待她。容貌与性格,原是十人十色的。夕颜才气洋溢,而幽雅之趣较差,然而终是个高超可爱之人。”紫姬说:“虽然如此,总不能与明石姬同等待遇吧。”可见她对明石姬的过分得宠怀有醋意。但她看见娇小玲珑的明石小女公子天真烂漫地倾听他们谈话时的可爱之相,又觉得理应宠爱她的生母,醋意尽释了。

    以上所述,是源氏三十五岁上九月中之事。玉鬘迁入六条院一事,不能立刻实行,先要访得几个优良的女童和青年侍女。在筑紫时,有些面貌端正的侍女从京都流离到该地,乳母家便托人介绍,雇用了几名来服侍玉鬘。后来仓皇逃出之时,此等侍女都不曾带走,所以现在一个人也没有。京中地广人多,有些女商之类的人,顺利地找得了几个侍女,给送上门来。对于这些新来的侍女,都不让她们知道小姐是谁家的女儿。先把玉鬘悄悄地带到五条地方右近家里,在这里选定了侍女,备办了装束,然后于十月中迁入六条院。

    源氏太政大臣请花散里当玉鬘的继母,对她说道:“从前我有一个所爱之人,为了忧愤,隐居在荒僻的山乡了。我俩之间已经生了一个女孩。多年来我悄悄地寻访她的下落,总是寻找不到。其间这女孩已经成人,我此次无意中找到了。既然找到,我应该抚养她,因此叫她迁移来此。她母亲已经死了。你是夕雾中将①的保护人,我正好援例,就请你同样地保护这女孩吧。她生长山乡,恐多鄙陋之相,凡事要你多多教导了。”花散里直率地说道:“原来有这样的一个人,我一点也不知道呢。明石小女公子一个人不免寂寞,如此甚好。”源氏又说:“她母亲性情极好,你也是个好心人,所以我托你照顾她。”花散里说:“我可照顾的人甚少,常感寂寞。如今多了一人,真乃可喜之事。”院内侍女等不知道这是源氏太政大臣的女儿,相与言道:“不知又找到了怎样的一个人。倒象玩古董,真无聊啊!”玉鬘迁居时,大约用了三辆车子。各人打扮等事,均由右近料理,所以都很象样,全无村俗之气。源氏赏赐绫罗等物甚多。

    ①夕雾本来是侍从,大约现已升任中将。

    是晚源氏访问玉鬘。玉鬘的侍女等人久闻光源氏大名,但因以前不曾见过此等人物,不能想象他的模样。此时在幽暗灯光之下从帷屏隙缝中窥看,觉得此人相貌之美,令人吃惊。右近开了边门,请源氏进去。源氏说:“走这门进去的,似乎是特殊的意中人。”便笑着在厢内坐下了。又说:“灯光大暗,好象和恋人幽会呢。我听说小姐要看看父亲的面貌,你们难道不想到这一点么?”便把帷屏推开些。玉鬘羞涩不堪,转向一旁了。她的容颜非常美丽,源氏看了很欢喜,说道:“把灯火点亮些吧,太幽雅了。”右近便把灯火挑亮,移近来些。源氏微笑着说:“你太怕羞了。”他觉得这双美丽的眼睛,只有夕颜的女儿才有。便毫不客气,完全用父亲对女儿的语调对她说道:“多年来不知你的去向,我无时不悲叹着挂念你。现在看到了你,觉得好象做梦。想起了你母亲在日之事,更觉悲伤,连话也说不出了。”便举手拭泪。这确是真心的悲伤。他屈指计算年数,又说:“谊属父女,而如此长年不得相见,世间恐无其例。我们的宿缘也太悭了!你现在已经不是孩子,不该如此怕羞:我想与你谈谈多年来的往事,你何故如此冷淡?”玉鬘低声答道:“女儿自从蛭子之年①流落穷乡之后,常觉万事皆在梦中。……”她的声音十分娇嫩,很象当年的夕颜。源氏微笑着说:“你长年流落穷乡,除我之外,更有谁可怜你呢?”他觉得玉鬘应对非常得体,颇可窥见心情之优美。便吩咐右近替她办理种种应有之事,自回本邸去了。

    ①见上卷第320页注②

    源氏看见玉鬘长得美好,心甚欢悦,便描述给紫姬听。他说:“这个人长年流落在这种穷乡僻壤,我料想她长得不成样子,看不起她。岂知一见之后,反而使我觉得可耻。我定要宣扬出去,叫大家知道我家有这个美人。兵部卿亲王①常常注目于我家的女人,如今好叫他尝尝相思滋味了。那些好色之徒到这里来,总是装得一本正经,就为了我家没有香饵之故。我要好好地教养这妮子,管教这些人都脱下假面具来。”紫姬说:“哪有这种糊涂爷!找得一个女儿来,首先要她诱惑人心。真正岂有此理!”源氏说:“老实说,我从前如果也象今日一般悠闲,定然教你做香饵。当时不曾考虑到,就成了这局面。”说罢哈哈大笑。紫姬被他说得红晕满颊,样子异常娇艳。源氏便取过笔砚来,随意题诗一首。

    “夕颜恋侣今犹昔,

    玉鬘何缘依我来?”

    题毕独自叹道:“可怜啊!”紫姬才知道这是他所最爱之人的遗孤。

    源氏对中将夕雾说:“如今我找到了这样的一个人。你得好好地敬爱这位大姐姐。”②夕雾就去访问,对玉鬘说:“小弟愚不足道;但请大姐知道您有这个兄弟。倘有差遣,务请尽先使唤。前日乔迁之时,小弟未曾前来迎候,甚是失礼。”他说时象对真的长姐一般恭敬。玉鬘身边知道实情的人,看了都觉得可笑。

    ①兵部卿亲王是源氏之弟,即前称帅王子者。

    ②此时玉鬘二十一岁,夕雾十四岁。

    玉鬘在筑紫时所住的邸宅,在当地也算得华美之极了。然而比起这六条院来,真是简陋的乡下房子,不可同日而语。这六条院内,自室内装饰以至一切设备,无不富丽堂皇,自亲姐妹一般友爱的诸女主人以至一切人众,仪容无不优美眩目。侍女三条从前艳羡大弍,现在也看他不起了。何况那个粗蠢的大夫监,现在连想起了也觉得讨厌之极!玉鬘感谢丰后介的忠诚。右近也称赞他。源氏深恐对仆从管束不严,他们不免怠职,故为玉鬘设置家臣、执事等人员,吩咐他们督办种种应有事宜。丰后介也当了家臣。他长年沉沦乡间,满腹牢骚。如今这些牢骚忽然消失得影迹全无了。源氏太政大臣府上,他本来做梦也不敢进来,现在朝夕自由出入,发号施令,执行事务,成了个要人,自己觉得非常光荣。源氏太政大臣照拂如此诚恳周到,大家感激不尽。

    到了岁暮,源氏命令为玉鬘居室准备新年装饰,为众仆从添制新年服装,与其他诸高贵夫人一例同等。玉鬘容貌虽然美丽,但源氏推量她总还有些乡村风习,所以也送她些乡村式衣服。织工们竭尽技能,织成种种绫罗。源氏看到这些绫罗所制成的各种女衫、礼服,琳琅满目,对紫姬说道:“花样多得很呢!分配给各人时,要使大家不相妒羡才好。”紫姬便将裁缝所制作的和自己家里制作的全部取出来。紫姬十分擅长此道,故色彩配合甚美,染色亦极精良。源氏对她十分赞佩。他看了各处捣场①送来的有光泽的衣服,便选出深紫色的和大红色的,教人装在衣柜及衣箱中,吩咐在旁伺候的几个年长的上等侍女,令她们分别送与各人。紫姬看见了,说道:“分配得固然很平均,没有优劣之差了。然而送人衣服,要顾到衣服的色彩与穿的人的容貌相调和。如果色彩与穿的人的模样不相称,就很难看。”源氏笑道:“你一声不响地看我选,却在心中推量人的容貌。那么你宜乎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呢?”紫姬答道:“叫我自己对镜子看,怎么看得出呢?”意思是要源氏看,说过之后觉得很难为情。结果如此分配:送紫姬的是红梅色浮织纹样上衣和淡紫色礼服,以及最优美的流行色彩的衬袍;送明石小女公子的是白面红里的常礼服,再添一件表里皆鲜红色的衫子:送花散里的是海景纹样的淡宝蓝外衣——织工极好,但不甚惹目——和表里皆深红色的女衫;送玉鬘的是鲜红色外衣和棣棠色常礼眼。紫姬装作不见,但在心里想象玉鬘的容貌。她似乎在推量:“内大臣相貌艳丽而清秀,但缺乏优雅之趣。玉鬘大概与他相象。”虽然不动声色,但因源氏心虚,似觉她的脸色有异。他说道。“我看,按照容貌分配,恐怕她们会生气呢。色彩无论何等美好,终有限度:人的容貌即使不美,也许其人另有好处。”说过之后,便选择送末摘花的衣服:白面绿里的外衣,上面织着散乱而雅致的藤蔓花纹,非常优美。源氏觉得这衣服与这人很不相称,在心中微笑。送明石姬的是有梅花折枝及飞舞鸟蝶纹样的白色中国式礼服,和鲜艳的浓紫色衬袍。紫姬由此推想明石姬气度高傲,脸上显出不快之色。送尼姑空蝉的是青灰色外衣,非常优雅,再从源氏自己的衣服中选出一件栀子花色衫子,又加一件淡红色女衫。每人的衣服内附一信,叫她们大家在元旦穿。他想在那天看看,色彩是否适合各人的容貌。

    ①捣场是用砧捣织物使有光泽的作场。

    诸人收到衣服后的回信,都有特色。犒赏使者的东西也各出心裁。末摘花住在二条院的东院,离此较远,犒赏使者理应从丰。但此人脾气古板,不知变通,只赏赐一件袖口非常污旧的棣棠色褂子,此外并不添附衬袍。回信用很厚的陆奥纸,香气熏得很浓,但因年久,纸色已经发黄。信中写道:“呜呼,辱承宠赐春衫,反而使我伤心。

    唐装乍试添新恨,

    欲返春衫袖已濡。”

    笔迹富有古风。源氏看了,不断地微笑,一时不忍释手。紫姬不知道他为了何事,回转头来注视。末摘花犒赏使者如此微薄,源氏觉得扫兴,并且有伤他的体面,脸上显出不快之色。使者知趣,连忙悄悄地退去。身边众侍女见此光景,互相私语窃笑。末摘花如此一味守旧,专长于使人扫兴之事,使得源氏无法对付。关于她那首诗,他说道:“她倒是个道地的诗人呢。做起古风诗歌来,离不开‘唐装’、‘濡袖’等恨语。其实我也是此种人。墨守古法,不受新语影响,这也是难得的。群贤集会之时,例如在御前,特地举行诗会之时,吟咏友情,必须用一定的字眼;吟咏相思,则必在第三句中用‘冤家’等字样。古人以为必须如此,读起来才顺口。”说罢哈哈大笑。后来又说:“他们必须熟读种种诗歌笔记,牢记诗歌中所咏种种名胜,然后从其中选取语词来做诗。因此惯用的语句,大都千篇一律,无甚变化。未摘花的父亲常陆亲王曾经用纸屋纸写了一册诗歌笔记。未摘花要我读,将此书送给我。其中全是诗歌作法的规则,还指出许多必须避免之弊病。我于此道本不擅长,看了这许多清规戒律,反而动手不得了。厌烦起来,把书送还了她。她是深通此道的人、现在这一首还算是通俗的呢。”对未摘花的诗虽然赞誉,但对她父亲的笔记不以为然。紫姬认真他说:“你为什么送还了她呢?应该抄下来,将来给我们的小女儿看。我的书橱里也藏着这一类古书,但都被书蠹蛀破了。不悉此道的人看了,不知道写着些什么呢。”源氏说:“我们女儿的教育上用不着这些东西。凡为女子者,特别专精一种学问,是不相宜的。但倘对一切文艺一概不懂,也是不好的。总之,只要心地稳重,思虑周密,对付万事自有主意,便是好女子了。”他只管谈论,并不想答复末摘花的赠诗。紫姬劝道:“她诗中说‘欲返春衫’,你不答复她,怕不好意思吧。”源氏向来不肯辜负人家好意,就立刻写答诗。他漫不经心地写道:

    “欲返罗衣寻好梦,

    可怜孤枕独眠人。①

    难怪你伤心啊!”

    ① 古歌:“思君心切频寻梦,返着睡衣独自眠。”见《古今和歌集》。当时习惯,思念某人时,只要将睡衣反穿而就睡,便会梦见此人。末摘花诗中言道“欲返春衫”,意思是要把衣服还给他。源氏故意引证古歌,将此“返”字解释作反穿睡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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