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语第三十四回 新菜(3)

    把信系在一根梅花枝上,召使者来,吩咐道:“你走西面的走廊,把这信送去。①”自己就在窗前坐下,眺望庭中雪景。他身穿白色便服,手中捻弄着多余的梅花枝,观赏略已消融而还在“等待友朋来”②的残雪上重又降下新雪来的景色。此时有个黄莺,在附近的红梅树梢上啭出清脆的声音。源氏吟着“折得梅花香满袖”③之歌,把梅枝收藏起来,撩起帘子向外眺望。他那姿态异常年轻而优美,叫人万万想不到这是一个身为父亲而官居高位的人。他料想三公主的回信要过一会儿才可送到,便走进内室,把梅枝给紫姬看,对她说道:“既称为花,必须有这种香气才好。如果能把这种香气移在樱花上,那么其他所有的花全都不在我心上了。”又说:“这梅花在我尚未看到其他许多花时最先受我注目。但愿它能和樱花同时并开才好。”正在谈话,三公主的回信送来了。信纸红色,包封很华丽。源氏有些儿狼狈,他想:“三公主笔迹很幼稚,暂时勿让紫姬看见吧。并非有意疏远她,只因太浅陋了,于公主面子有碍。”然而又念此时把信隐藏起来,反而使紫姬多心,于是展开信纸一端,让紫姬看见。紫姬斜倚着身子,用眼梢窥看。三公主答诗云:

    “雪花飘泊春风里,

    转瞬消融碧宇中。”

    ①大约他想观赏雪中送书的景色,故要使者走西面的走廊。

    ②古歌:“两白难分辨,梅花带雪开。枝头残雪在,等待友朋来。”见《家持集》。

    ③古歌:“折得梅花香满袖,黄莺飞上近枝啼。”见《古今和歌集》。

    笔迹果然稚嫩得很。紫姬看了一定在想;十四岁的人不应该写得如此拙劣。但她装作不见,默默不语。若是别的女人之事,源氏一定私下在紫姬面前品长评短。但三公主身分攸关,不忍教她委屈。他只是安慰紫姬道:“你可以放心了。”

    今天源氏白昼到三公主处。他打扮得特别讲究,众侍女初次看到他这优美的打扮,尤为赞叹.庆喜自己有这个漂亮主人。只有几个年老的乳母说道:“不要太开心吧!大人本人固然生得漂亮,只怕后头闹出事情来呢。”她们都又喜又忧。三公主生得娇小可爱。她的房间装饰得富丽堂皇,但她本人对于这些毫不关心,全无兴趣。穿着许多衣服,身体小得几乎看不见了。她见了源氏并不十分羞涩,好象一个不怕生的孩子,样子亲昵可爱。源氏想道:“世人都认为朱雀院缺乏雄才大略。但他在风流韵事、雅兴逸趣方面,都比别人擅长。何以他教养出来的公主如此凡庸呢?这三公主还是他所最心爱的女儿呢。”他觉得遗憾,然而并不厌恶她。三公主对于源氏所说的话,无不乖乖地顺从。她的答话也毫无文饰,凡她知道的,无不率直地说出。其天真烂漫之相,叫人怜爱不忍舍弃。源氏想道:“倘是从前少年时代,我一定看不起这个人。但现在我对世事一视同仁,觉得这样也好,那样也好。欲求出类拔萃,实乃难能之事。凡长于此者,必短于彼。在外人想来,这三公主正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人呢。”他和紫姬多年来同栖共处,现在想来,比从前更加赞佩紫姬人品的优越了。可知他自己对她的教养的确有方。于是对紫姬的爱情越发深厚起来,相别一夜,或者朝出晚归,便觉相思甚苦。何以如此钟情?自己也觉得奇怪。

    且说朱雀院定于本月内移居寺中。临别写了好几封诚恳的信给源氏。信中所述,不消说是关于三公主之事。他说:“吾弟不须顾虑我闻知后作何感想。无论何事,但照尊意教养此女可也。”这话返复说了几次。但因公主年幼,所以他心中还是十分惦念。他又特地写一信给紫姬,信中言道:“小女年幼无知,托庇尊府,务望夫人怜其无罪,多多照拂。夫人与小女原有亲戚之谊①也。

    欲出红尘心未绝,

    入山道上有魔障。

    爱子心切,率尔奉闻。冒昧之处,尚请原谅!”源氏也看了这信。对紫姬说道:“这信十分可怜,你该写回信表示遵嘱。”便命侍女们拿出酒肴来,款待送信使者。紫姬有些困窘,不知回信如何措词才好。她认为不必郑重其事地表示心服情愿,所以只是述说心中所感:

    “尚有尘缘难断绝,

    莫离人世入空门。”

    所咏大致如此。犒赏使者的是一套女装,又添一件女子常礼服。朱雀院看见紫姬的手笔非常优美,设想幼稚无知的三公主与这位仪态万方、令人羞愧的夫人同列,觉得甚可担忧。此时朱雀院即将入山,女御、更衣等都告别回娘家去,悲哀之事正多。尚侍胧月夜迁往已故弘徽殿母后②的旧居二条宫邸中。除了三公主之事以外,使朱雀院有后顾之忧的,只有这位尚侍。尚侍意欲乘朱雀院入山之时削发为尼,但朱雀院劝阻她:“你在此忙乱之时出家,似是故意模仿,态度殊欠郑重。”于是暂不出家,逐渐准备修行事宜。

    ①紫姬之父式部卿亲王,是三公主的生母藤壶女御之兄,故紫姬与三公主为姑表姐妹。

    ②即朱雀院之母,胧月夜之姐。

    源氏与尚侍胧月夜曾有露情,而终于未得重叙。因此多年以来,对她念念不忘。他常想找个机会同她会面,再叙一次,以便畅谈往事。然而两人身分都很高贵,必须顾虑世人耳目。而回想当年轰动一时的须磨事件,源氏一举一动都很谨慎小心了。但胧月夜现已闲居寂处,正想出家奉佛,源氏颇想知道她的近况,因此比以前更多思念她了。他明知是不应该之事,然而常常以一般慰问为借口,写亲切的信给她。胧月夜也以为现在大家己非少年时代,可以不避嫌疑,所以也常常写回信给他。源氏看了她的笔迹,想见其人在各方面都比从前更加饱满圆熟了。他毕竟难于忍耐,便常常写信给胧月夜的侍女,就是从前替他们拉拢的中纳言君,向她诉说重重心事。中纳言君有个哥哥,从前曾经当过和泉守的,源氏把这个人召来,回复了从前年轻时候的态度,对他说道:“我希望不要叫人传言,让我隔帘和她直接谈话。你去商请她答应了,我就悄悄地前往。我现在为身分所羁,不便作此种微行,所以必须十分秘密。想来你也不会泄露出去。大家可以放心。”

    胧月夜闻知前和泉守的传言,想道:“这又何必呢!世事我都看穿了。自昔我就痛恨他的薄情,直到现在。我岂能撇开了和上皇离别的悲哀而同他畅叙旧情呢?事情固然不会泄露出去,但‘心若问时’①,叫我多么可耻!”言下不胜慨叹。前和泉守只

    ①古歌:“对人尽说无根据,心若问时答语难。”见《后撰集》。

    得把拒绝会面的消息事复源氏。源氏想道:“从前唐突无理之事,她并不曾拒绝我呢。固然她有和上皇离别的悲哀,但她对我并非没有关系,现在却装作清清白白的样子。须知‘艳名广播如飞鸟’①,如今又岂能挽回呢?”他就下个决心,以这“信田森”②为向导而前往访问。事前对紫姬说:“二条院东院那位常陆小姐病得很长久了。我因杂务缠身,至今尚未前去望病,很对她不起。白昼公然出门,似乎不甚稳便,拟于夜间悄悄前往。我想勿使外人知道。”便用心打扮,妆饰非常讲究。紫姬记得他以前去访末摘花时,从来不曾如此用心打扮,看到今天这模样,觉得有点奇怪。她已经猜到了几分。然而自从三公主入院以后,她对待源氏,万事皆与从前大不相同,都有了几分隔阂,所以只装作不知。

    ①古歌:“艳名广播如飞鸟,强学无情亦枉然。”见《古今和歌集》。

    ②信田森是和泉郡中的名胜之地,此处指和泉守。

    这一天,三公主处他也不到,只派人送一封信去。镇日在家里把衣服用心地加以熏香,直到天黑。黄昏过后,他只带四五个亲信随从,打扮成从前微行时的模样,乘坐一辆竹席车,往二条院去了。到了宫邸,叫前和泉守进去通报。侍女悄悄地把源氏来访的消息告知胧月夜。胧月夜吃了一惊,皱着眉头说道:“真奇怪!不知和泉守怎样回复他的。”侍女说:“倘随便捏造借口,打发他回去,毕竟太没有礼貌了。”便自作主张,把源氏请了进来。源氏把慰问的来意叫侍女传达之后,又说:“务请尚侍移玉来此。隔帘晤谈亦可。往年那种非礼之心,今已消除净尽了。”他再三恳请,胧月夜只得唉声叹气地膝行而出。源氏一边高兴,一边又想:“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她还是同从前一样容易亲近的。”两人虽然隔开,但非泛泛之交,互相听见动作之声,各自不胜感慨之情。这里是东厅,源氏的客座设在东南角上的厢房中,通厢房的纸隔扇上加锁。源氏恨恨地说:“如此布置,很象是招待一个少年人呢!别来多少年月,我都记得清楚。待我如此冷淡,未免无情太甚了!”此时夜已很深,鸳鸯在池塘里荇藻间浮游,其鸣声十分凄凉。源氏看了邸内阴气沉沉、人影疏疏的景象,觉得与当年弘徽殿太后在世之时大不相同,感慨之极,流下泪来。这倒不是模仿平仲①,却是真的眼泪。源氏现在不象从前那样浮躁了,出言十分稳重。此时却伸手拉动纸隔扇,希望把它拉开。随即赋诗云:

    “久别重逢犹隔远,

    沾襟热泪苦难收。”

    胧月夜答吟道:

    “热泪难收如清水,

    行程已绝岂能逢!”

    这答语不着边际。然而她回思往事,想到那轰动一时的须磨事件毕竟因谁而起,她的心肠便软起来,觉得今日再见一面,有何不可。原来胧月夜本是一个主意不定的人。虽然近年来学得了种种人情世故,看到公私无数事例,深悔自己往日之轻率,所以一向守身如玉,但是今夜之会,使她回忆旧情,似觉昔日之事近在目前,便不能坚贞自守了。

    ①平仲是一个有名的好色男子。他要在女人面前装假哭,蘸些水涂在眼睛上,误蘸了墨水。事见《今昔物语》。

    胧月夜还是同从前一样妩媚多情。她一方面恐惧流言,一方面贪恋欢情,左右为难,愁容可掬。源氏看到这神情,觉得比新相知更加可爱,虽然天色渐明,还是依依不舍,全无回去的意思。异常美丽的黎明天空中,飞鸟千百成群,鸣声清脆悦耳。春花皆已散落,枝头只剩有如烟如雾的新绿。源氏想起:昔年内大臣举办藤花宴会,正是这个时候。虽然事隔多年,而历历回思当日情景,实甚可恋。中纳言君开了边门,准备送他回去。但源氏走到门口,又回转来,说道:“这藤花①真美丽啊!怎么会染成如此可爱的色彩呢!我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离开这花阴了!”他逡巡不忍进去。其时朝日从山间升起,灿烂的阳光照着源氏,使得他的容姿越发美丽,令人目眩。中纳言君多年不曾看见他,觉得他年纪越大,相貌越是俊俏,竟是世间所少有的。她回忆当年,想道:“我家尚侍依附这位大人,有何不可呢?她虽然入宫,毕竟不是女御或更衣,而是个外勤的尚侍,其实不须与源氏大人分离。已故的弘徽殿太后却过分多心,以致引起了那不幸的须磨事件,轰动一时,又使我家尚侍流传了轻薄之名,而两人从此隔绝了。”两人胸中有诉说不尽的衷情,希望继续罄谈。然而源氏为身分所羁,不便随意行止。而这邸内人目众多,自非谨慎小心不可。太阳渐渐高升,心中不免慌张。此时车子已经来到廊门下,随从人等轻声咳嗽,表示催促。源氏召唤一个随从人来,叫他折一枝下垂的藤花,赋诗云:

    “为汝沉沦终不悔,

    重寻爱海欲投身。”②

    ①以藤花比拟胧月夜。

    ②沉沦指须磨流放。

    他将身靠在壁上,神情异常苦闷,中纳言君看了觉得可怜。胧月夜回想昨夜之事,越发羞涩难堪,心中懊恼万分。但又觉得这个人好比花荫,毕竟可爱。便答道:

    “投身爱海非真海,

    不为空言再恋君。”

    这种少年人的行为,源氏自己也觉得难于容许。大约是此时无人在旁、不须顾忌之故,他又和她私订密约,然后辞去。当年源氏对胧月夜,爱情比别人深挚得多。于飞不过数度,立即拆散鸳鸯。今日重逢,安得不情怀缱绻呢!

    源氏回到六条院,偷偷地钻进房间里。紫姬起来迎接,看到一他那睡眼蒙眬的模样,已经猜测到他的去处,然而不动声色。源氏觉得她这态度比妒恨咒骂更加使他难受。他心中怀疑:紫姬为什么对他如此漠不关心呢?就怀着比往日更深的爱情,向她立誓永不变心。此次与胧月夜重叙之事,不可泄露。但过去的勾当,紫姬全都知道,所以只得搪塞道:“昨夜与尚侍隔纸门谈话,似觉言犹未尽。日后拟再去访晤一次,必须秘密,不致引起物议才好。”紫姬笑道:“你倒象是返老还童,比从前更加风流了!教我无依无靠,好痛苦啊!”终于不免流下泪来。那双盈盈娇眼异常可怜。源氏答道:“你这样心绪不安,我也很痛苦呢。我若有错,你只管尽情地拧我也好,打我也好。我从来不曾教导你说:做人不可坦率。你的脾气太固执了。”他就劝慰她,说了千言万语,其间关于昨夜之事,终于也毫不隐瞒地说出了。源氏不能立刻到三公主那里去,只管在这里安慰紫姬。三公主本人毫不介意,乳母等却啧有烦言。如果三公主也嫉妒怨恨起来,源氏势必又多一种苦恼。现在太平无事,源氏便把她看作一个美丽可爱的玩偶。

    且说住在桐壶院的那位明石女御,即皇太子妃明石小女公子,自从入宫之后,一直不曾归宁。皇太子十分宠爱她,不许她乞假回家。她一向在家自由玩耍,如今闭居深宫,小小的心中颇感苦闷。到了夏天,明石女御身体不适,然而皇太子不肯立刻放她回家,她就更加烦恼。她身体不适,看来是有喜了。她今年还只十二岁,因此大家都很担心,把这看作一件大事。好容易请准了假,回六条院休养。她的房室位在三公主所居正厅的东面。她的生母明石姬现已经常随伴着她,自由出入宫禁,也真是难得的前生福报。紫姬要去探望明石女御,想乘便和三公主见面,对源氏说道:“教他们开了界门,让我乘便去望望三公主。我早就想去访问她,只因没有机会,至今尚未去得。现在正好见见面,以后便可随意往还了。”源氏笑道:“你这话正中我下怀。三公主还幼稚得很,你要多多教导她,好让她进步。”他允许她们见面。紫姬觉得三公主还在其次,倒是和明石女御的母亲——那个容姿绝胜的明石姬——见面,要郑重些。便梳洗头发,精选服饰,打扮得花枝招展,美丽无匹。

    源氏来到三公主房中,对她说道:“今天傍晚,紫夫人将到这里来探望明石女御,乘便要来望望你,好和你亲近些。请你允许她来访,同她谈谈。她是个好心人,还有孩子脾气,和你做游戏伴侣亦无不可。”三公主从容大方地答道:“羞人答答的,讲些什么话好呢?”源氏说:“应对的话,按情况而定,临时自然想得出来。总之,对人要坦率,不要存心疏远。”他详细地教导了她一番。源氏极愿紫姬和三公主互相亲善。但又担心三公主的幼稚无知之状被紫姬看清了,难以为情,亦且扫兴。但念紫姬诚心要和她会面,拒绝也是不好意思的。紫姬一面准备去访问三公主,一面想道:“在众夫人之中,出我之上的人是没有的了。只是我幼时身世孤苦,由源氏主君领来抚育,这一点有伤面子耳。”她左思右想,神情恍惚。因此写字消遣之时,所想到的古歌自然都是弃妇怨女之词。她自己看看也吃惊,想道:“如此看来,我是个不幸之身了。”源氏来到紫姬房中。他近日看看三公主和明石女御的相貌,觉得都很美丽;现在看看紫姬,觉得这个人多年看惯,目染耳驯,并无特别惊人之处,然而毕竟无人赶得上她,真是一个奇迹。从无论哪一点上看来,她的气品都很高雅,周身没有一点缺陷,可使见者自觉羞惭。相貌艳如花月,姿态新颖入时。加之种种优雅的熏香融合集中,这便形成了一种最高的美姿。今年比去年更盛,今日比昨日更美。永远清新,百看不厌。源氏觉得奇怪:怎么会生得这样美丽呢!紫姬看见源氏进来,便把信手写的字条藏入砚子底下,被源氏找出,反复观看。她在书法方面并不特别专长,然而笔致高雅秀丽。其中有一首诗云:

    “青山绿树成红叶,

    渐觉衰秋近我身。”①

    ①日语“秋”与“厌弃”同音,诗意双关。

    源氏看到了这首诗,便在其旁添写一首答诗:

    “松柏常青终不变,

    荻花何事感秋心?”

    紫姬心中的怨恨,每逢机会,自然会不由得泄露出来。然而她竭力抑制,外表若无其事。源氏觉得此心甚可感佩。今宵各方面都闲暇无事,他就不顾一切,偷偷地出去访问胧月夜了。明知此事大不应该,努力打消此念,然而终于无可奈何。

    明石女御对义母紫姬,比对生母明石姬更加亲见而信赖。紫姬对这个成长得十分美丽的义女,也真心地疼爱。紫姬和明石女御亲切地谈了一会之后,使叫人打开界门,去和三公主会面。她看了三公主那天真烂漫的孩童模样,觉得很安心,便用母亲一般长辈的口气,和她叙述彼此之间的血统关系。又召唤乳母中纳言①来前,对她说道:“恕我不揣冒昧:论起血统来,我们是姑表姐妹呢。只因没有机会,彼此尚未见面。自今以后,应该多多亲近了。你们也常到我那边去坐坐。如果我有怠慢之处,务请随时指示,我就不胜欣幸了。”中纳言答道:“我家公主早岁丧母,最近上皇又遁入空门,无怙无恃,孤苦伶仃。今蒙夫人如此嘉许,真乃无上幸福。出家的上皇亦曾如此企望:俱愿夫人推诚相爱,多多照拂这位幼稚无知的公主。公主自心亦极愿依附夫人也。”

    ①是三公主的另一乳母。或说,与侍从乳母为同一人。

    紫姬说道:“辱承上皇赐书之后,常思尽力为公主效劳。但很我身无才无德,微不足数,辜负盛情,不胜愧憾耳。”她就解除一切顾虑,象大姐对小妹一般,闲谈三公主所爱听的话,例如关于图画欣赏、关于玩偶游戏的难忘的乐趣,谈得象孩子们一般兴高采烈。三公主觉得果如源氏所说,此人还有孩子脾气,她的童心便亲切地倾慕她了。自此以后,两人常常通信,凡是富有趣味的游戏,总是两人共同欣赏。关于这高贵人家之事,世人都喜欢凭空说长道短。三公主初进六条院时,有人说道;“不知紫夫人作何感想。源氏对她的宠爱一定不及从前了,总要冷淡些吧。”实则三公主进来之后,源氏对紫姬的宠爱反而更深了些。世人还要妄加猜测,说些不妙的话。但因紫姬与三公主两人如此和好相处,故外间谣言终于平息,源氏家声也保全了。

    到了十月里,紫夫人为源氏祝寿,在嵯峨野的佛堂里举办药师佛供养。因为源氏恳切劝诫她不可过分铺张,所以一切布置都秘密进行。然而也很体面,佛像、经盒和包经卷的竹箦都极精美,使人走进佛堂,似觉真个到了西方极乐世界。所诵的是《最胜王经》、《金刚般若经》和《寿命经》①,规模甚大。满朝公卿王侯都来参与祈祷,半是为了这佛堂的景象美不可言,从穿过红叶林、走进嵯峨野开始,一路上都是美丽的秋景,所以大家争来参加。满目霜华的原野上,车马之声络绎不绝。诸位夫人争先恐后地致送精美物品,以供布施诵经僧众。

    十月二十三日斋期圆满,举办贺宴。六条院内人口密集。几无隙地,故紫夫人将寿筵设在她所认为私邸的二条院中。从服装以至一切主要事务,皆由紫夫人一人办理。其他诸夫人也都自动前来帮助,分担适当的任务。厢房等本来是侍女们的房间,这一天叫她们让出,作为殿上人、诸大夫、院司以至下级人员的飨宴之所,布置得很精雅。正殿的客堂照例装饰得富丽堂皇,中设嵌螺钿的椅子,作为寿翁座位。主屋的西面一个房间里,设有十二个衣架,上面放着冬夏各种服装及被褥等物,照例用紫色绫绸覆盖,色彩非常艳丽,但看不见里面的物品。源氏面前设有两张桌子,上面盖着中国绫罗桌毯,其色彩自上而下由淡渐浓。载插头花的台,以雕花沉香木为台足,插头花中有停在白银枝上的黄金鸟,乃明石女御所献,是她母亲明石夫人所设计的,意匠特别巧妙。寿翁座位后面的四折屏风,是紫夫人的父亲式部卿亲王所赠,式样非常雅致。上面所绘的照例是四季景色,但泉水和瀑布等都很别致,异常新颖悦目。北面靠壁放着两个柜子,里面盛着应有的种种装饰品。南厢是上级官员的座位,自左右大臣、式部卿亲王以至其次诸人,无不到席。舞台左右张着天幕,为乐人休息之所。东西两边设有屯食②八十客,又并列着盛犒赏品的中国式柜子四十个。

    ①这三部经总称为护国经。

    ②屯食见上卷第17页注⑤。

    乐队于未时来到,奏出《万岁乐》、《皇麞》等舞曲。日暮时分,奏出高丽笛曲,表演《落蹲》舞曲。这也是寻常难得听到的舞乐。因此到了将近结束之时,中纳言夕雾和卫门督柏木都来参与,舞罢将归,重又回步,另演新姿片刻,然后隐入红叶林中。观众深感兴趣,看到临去时的面影,大有尚未餍足之感。席上有许多人回想起当年桐壶带行幸朱雀院时源氏公子与头中将共舞《青海波》①那天傍晚的光景。他们觉得夕雾与柏木都克肖其父,绝不逊色。两人的声名、容姿和性情也都不亚于其父,官位且比父亲当年稍高,年龄亦与两父亲当年相似。因此他们都赞叹:定是前世积德,所以两代都是良朋。主人源氏也感慨流泪,回想起许多往事。天色将黑,乐队要退出了,紫夫人的家里长官便率领众人,走到盛犒赏品的柜子旁边,将物品取出,一一赏赐乐人。诸乐人肩上负着主人所赐的白绸,绕过假山,经过湖堤退出,远远望去,教人错认是催马乐中所歌的千龄仙鹤②的羽衣。

    乐队退出之后,堂上开始管弦之会,又是极有趣味的。琴瑟之类,皆由皇太子处备办。朱雀院传下来的琵琶与琴、冷泉帝所赐的筝,其音色都是往日在宫中听惯的。这些乐器难得合奏,无论何时,都令人想起前代的情状和宫中的光景。源氏想道;“出家的藤壶母后如果在世而举行四十庆寿③,我一定首先主办。可惜当她在世之时,我一点孝心也不曾尽得。”他每一念及,总觉遗憾无穷。冷泉帝想起了母后早死,也常觉得万事毫无意趣,此生寂寞无聊。他想至少对于这位六条院主人,须照父子之礼表示孝敬,然而未便公然实行,为此心中日夜不安。今年源氏四十庆寿,他本拟以贺寿为由而行幸六条院。但源氏认为切不可引起世人烦言,故屡次谏阻。冷泉帝只得怅然作罢。

    ①参看上卷第七回“红叶贺”。

    ②催马乐《席田》歌“席田呀席田,川上有仙鹤。仙鹤寿千龄,川上恣游乐。仙鹤寿万代,川上戏相逐。”席田是美浓郡的名胜地。

    ③藤壶母后是三十七岁死的。

    十二月二十过后,秋好皇后归宁六条院。她要在这年终为义父源氏祝寿,特请奈良七大寺①僧众诵经,布施布匹四千段;又请京都附近四十寺僧众诵经,布施绸绢四百匹。秋好皇后感谢源氏养育之恩,欲乘此机会向他表示真诚的孝心。又念父亲前皇太子及母亲六条妃子如果在世,一定也感谢他,所以她又怀着代父母祝寿之意。但源氏连朝廷的祝寿也曾因辞,故秋好皇后不便铺张,只得将许多原定计划删去。源氏对她说道:“我查考前代事例,凡四十庆寿者,其余命大都不长。故此次请勿过分铺张,以致轰动人世。如果我真能活满五十岁,那时再替我祝寿吧。”然而秋好皇后还是采用朝廷仪式,排场非常盛大。

    ①奈良七大寺是:东大寺、兴福寺、元兴寺、大安寺、药师寺、西大寺、法隆寺。
上一页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