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语第十五回 蓬生(2)

    到了十一月,连日雨雪纷飞。别人家的积雪有时消融,但这里蓬蒿及猪殃殃等长得又高又密,遮住了朝夕的阳光,因此积雪不消,仿佛越国的白山①。进进出出的仆役也没有,末摘花只得凝望着雪景,枯坐沉思。侍从在日,还能说东说西,以资慰乐;或泣或笑,给她解闷。如今连这个人也去了。一到晚上,她只有钻进灰尘堆积的寝台里,备尝孤眠滋味,独自悲伤而已。

    ①越国(北陆道的古称)的白山,以积雪著名。

    此时二条院内,源氏公子由于好不容易重返京都,格外疼爱可怜的紫姬,这里那里的正忙个不停。因此凡是他所不甚重视的人,都不曾特地去访。末摘花自不必说了。公子有时记起她,也只推想此人大约无恙而已,并不急于前去访问。转瞬之间,这一年又告终了。

    翌年四月间,源氏公子想起了花散里,便向紫姬招呼了一声,悄悄地前去访问。连日天雨,至今犹有余滴。但天色渐霁,云间露出月亮来。源氏公子想起了昔日微行时的光景,便在这清艳的月夜一路上追思种种往事。忽然经过一所邸宅,已经荒芜得不成样子,庭中树木丛茂,竟像一座森林。一株高大的松树上挂着藤花,映着月光,随风飘过一阵幽香,引人怀念。这香气与橘花又不相同,另有一种情趣。公子从车窗中探头一望,但见那些杨柳挂着长条,坍塌的垣墙遮挡它不住,让它自由自在地披在上面。他觉得这些树木似乎是曾经见过的,原来这便是未摘花的宫邸。源氏公子深觉可怜,便命停车。每次微行,总少不了惟光,此次这个人也在身边。公子便问他:“这是已故常陆亲王的宫邸么?”惟光答道:“正是。”公子说:“他家那个人,想必依旧寂寞无聊地住在里面吧?我想去探访一下。特地前来,也太费事。今日乘便,你替我进去通报一下吧。要问清楚了,然后说出我的名字来!倘使弄错了人家,太冒失了。”

    且说住在这里面的末摘花,只因近来连日阴雨,心情越发不佳,镇日垂头丧气地枯坐着,今天昼寝时做一个梦,看见已故的父亲常陆亲王,醒后更加悲伤了。使命老侍女将漏湿的檐前揩拭干净,整理一下各处的坐具,暂时打叠平日的忧思,像常人一样悠然地在檐前坐想一会,独自吟诗道:

    “亡人时入梦,红泪浸衣罗。

    漏滴荒檐下,青衫湿更多。”

    这模样真太可怜!正在此时,惟光走进来了。他东回西绕,找寻有人声的地方,然而不见一个人影。他想:“我往日路过,向里面张望,总不见有人。现在进来一看,果然是无人住的。”正想回去,忽然月光明亮起来,照见一所屋子,两架的格子窗都开着,那帘子正在荡动。找了许久突然发现有人,心中反而觉得有些恐怖。但他还是走过去,扬声叫问。但闻里面的人用非常衰老的声音,先咳嗽几声,然后问道:“谁来了?是哪一位?”惟光说了自己的姓名,告道:“找一位名叫侍从的姐姐,我想拜见一下。”里面答道:“她已经往别处去了。但有一个与她不分彼此的人①呢。”说这话的人分明年纪已经很老,但这声音却是以前听到过的。

    ①指此老侍女——侍从的叔母。

    里面的人突然看见一个穿便服的男子肃静无声、一派斯文地出现在眼前,只因一向不曾见惯,竟疑心他是狐狸化身。但见这男人走过来,开口言道:“我是来探听你家小姐情况的。如果小姐不变初心,则我家公子至今也还有心来看她。今宵亦不忍空过,车驾停在门前。应该如何禀复,务请明以告我。我非狐鬼,不须恐惧!”侍女们都笑起来。那老侍女答道:“我家小姐如果变心,早已乔迁别处,不会住在这荒草丛中了。请你推察实情,善为禀复。我们活了一把年纪的人,从来不曾见过如此可怜的生涯!”便不问自语,将种种困苦情状一五一十地告诉惟光。惟光觉得厌烦,说道:“好了好了。我立刻将此情况禀告公子就是了。”说着,便走出去向公子回话。

    源氏公子见惟光出来,怪道:“你为何去得如此长久?那个人到底怎么样?荒草长得这么繁茂,从前的迹象全然看不出了!”惟光告道:只因如此如此,好容易找到了人。又说:“说话的老侍女,是侍从的叔母,叫做少将。她的声音我从前听到过,是熟悉的。”便把末摘花的近况一一禀告。 源氏公子听了,想道:“真可怜呵!在这荒草丛中度日子,多么悲惨!为什么我不早点来访问呢?”他埋怨自己无情,说道:“那么怎么办呢?我这样微行出门,是不容易的。今晚若非乘便,还不会来呢。小姐矢志不变,便可推想她的性情多么坚贞。”然而立刻进去,又觉得唐突,总得先派人送一首诗进去才像样子。又念如果她同以前相见时一样默不作声,要使者久久等候她的答诗,对不起使者。便决定不先送诗,立即进去。

    惟光拦阻道:“里面满地荒草,草上露水极多,插不进足。必须把露水扫除一下,才好进去。”公子自言自语地吟着:

    “不辞涉足蓬蒿路,

    来访坚贞不拔人。”

    跨下车来。惟光用马鞭拂除草上的露水,走在前面引路。但树木上水点纷纷落下,像秋天的霖雨一般,随从者便替公子撑伞。惟光说:“真如‘东歌’所谓‘敬告贵人请加笠,树下水点比雨密’①了。”源氏公子的裙裾全被露水湿透。那中门从前早就坍损得不成样子,现在竟已形迹全无。走进里面一看,更是大杀风景。此时源氏公子的狼狈相,幸而没有外人看见,还可放心。

    末摘花痴心妄想地等候源氏公子,果然等着了,自然不胜欣喜。然而打扮得如此寒伧,怎么见得人来?日前大弍夫人送她的衣服,她因为厌恶这个人,看也不曾看过,侍女们便拿去收藏在一只薰香的衣柜里。她们现在把这衣服拿出来,香气非常馥郁,便劝小姐快穿。末摘花心里讨厌,然而无可奈何,只得换上了。然后把那煤烟熏黑的帷屏移过来,坐在帷屏后面接待公子。

    源氏公子走进室内,对她言道:“别来已隔多年,我心始终不变,常常思念于你。但你不来睬我,教我心中怨恨。为欲试探你心,一直挨到今天。你家门前的树木虽非杉树②,但我望见了不能过门不入。拗你不过,我认输了。”他把帷屏上的垂布略微拉开些,向内张望,但见末摘花照旧斯文地坐着,并不立刻答话。但她想起公子不惮冒霜犯露,亲来荒邸访问,觉得这盛情深可感激,便振作起来,回答了寥寥数语。源氏公子说:“你躲在这荒草丛中,度送了长年的辛酸生涯,我很能体谅你这点苦心。我自己一向不变初心,因此不问你心是否变易,贸然冒霜犯露而来,不知你对我作何感想?这几年来,我对世人一概疏远,想你定能原谅。今后倘有辜负你心之处,我应负背誓之罪。”说的这些情深意密的话,怕也有点言过其实吧。至于泊宿,则因邸内一切简陋,实不堪留,只得巧设借口,起身告辞。

    ①此古歌见《古今和歌集》。东歌是东国的风俗歌之意。

    ②古歌:“妾在三轮山下住,茅庵一室常独处,君若恋我请光临,记取门前有杉树。”

    庭院中的松树,虽非源氏公子手植①,但见其已比昔年高大得多,不免痛感年月之流逝,慨叹此身沉浮若梦。便口占诗句,对末摘花吟道:

    “藤花密密留人住,

    松树青青待我来。”②

    ①古歌:“莫怪种松人渐老,手植之松已合抱。”见《后撰集》。

    ②日语“松”与“待”同音,皆读作matsu。故此句双关。

    吟罢又说:“屈指数来,一别至今,已积年累月。京中变迁甚多,处处令人感慨。今后稍得闲暇,当将年来颠沛流离之状,向你详细诉说。你在此间,这几年来春花秋月,如何等闲度送,想除我之外亦无人可告。我妄自作此猜想,但恐未必有当吧。”末摘花便答诗道:

    “经年盼待无音信,

    只为看花乘便来?”

    源氏公子细看她吟诗时的态度神情,闻到随风飘来的衣香,觉得此人比从前老练得多了。

    凉月即将西沉。西面边门外的过廊早已坍塌,屋檐亦不留剩,毫无遮蔽,月光明晃晃地射入,把室内照得洞然若昼。但见其中一切布置陈设,与昔年毫无变异,比较起蓬蒿丛生的外貌来,另有一种优雅之趣。源氏公子想起古代故事中,有用帷屏上的垂布做成衣服的贫女①。末摘花大约曾与这贫女同样地度过多年的痛苦生涯,实甚可悯。此人向来一味谦让退逊,毕竟是品质高尚之故,亦属优雅可喜。源氏公子一直未能忘情于她。只因年来忧患频仍,以致心绪昏乱,与她音问隔绝,谅她必然怨恨自己,便十分可怜她。源氏公子又去访了花散里,她也并无显然迎合时世的娇艳模样,两相比较,并无多少差异,因而末摘花的短处便隐晦得多了。

    ①此句诸本不一,今据河内本,指《桂中纳言物语》中所述名叫小大辅的贫女。

    到了贺茂祭及斋院祓禊的时节,朝中上下人等,皆借此名义,馈赠源氏公子种种礼品,为数甚多。公子便将此种物品分送一切心目中人。就中对末摘花格外体贴入微,叮咛嘱咐几个心腹人员,派遣仆役前往割除庭中杂草。四周太不雅观,又命筑一道板垣,将宅子围起来。但恐外间谣传,说源氏公子如此这般地找到了一个女人,倒是有伤体面之事,因此自己不去访问,只是送去的信,写得非常详细周至。信中有言:“正在二条院附近修筑房屋,将来接你来此居住。先物色几个优秀女童供你使唤。”竟连侍女之事也都操心关怀。因此住在那荒草丛中的人,喜不自胜,众侍女都仰望长空,向二条院方面合掌礼拜。

    大家都以为:源氏公子对世间寻常女子,即使一时逢场作戏,亦不屑一顾,不肯一问,必须是在世间略有好评而确有惹人心目之处的人,他才肯追求。但如今恰恰相反,把一个毫不足取的末摘花看作了不起的人物,究竟出于何心?想必是前世的宿缘了。常陆宫邸内上下诸人中,以前有不少人以为小姐永无翻身之日,因此看她不起,各自纷纷散去。现在又争先恐后地回来了。这位小姐谦虚恭谨,是个好主人,替她当侍女真好安乐。后来她们转到庸庸碌碌的暴发的地方官家里当侍女,便觉处处都看不惯,事事都不称心,虽然显得有些趋炎附势,也都回来了。源氏公子的权势比从前更加隆盛,待人接物也比从前更加亲切了。末摘花家,万事都由公子亲自仔细调度,那宫邸就骤见光彩,邸内人手也渐渐众多了。庭院中本来树木芜杂,蔓草丛生,荒凉满目,阴森可怕;现在池塘都打捞清楚,树木都修剪齐整,气象焕然一新。那些不得源氏公子重用的下仆,都希图露露脸。他们看见主人如此宠爱末摘花,都来讨好她,伺候她。

    此后末摘花在这旧邸里住了两年,然后迁居二条院的东院。源氏公子虽然极少与她聚谈,但因近在咫尺,故出入之便,亦常探望一下,待她并不简慢。她的姨母大弍夫人返京,闻知此事,大为吃惊。侍从庆幸小姐得宠;又悔不当时耐性等待,自愧眼光短浅可耻。——凡此种种,笔者本当不问自告,但因今日头痛,心绪烦恼,懒于执笔。且待将来另有机会,再行追忆详情,奉告列位看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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