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壶皇后即将离去,舍不得与太子分别,对他说了千言万语。然而太子毕竟年事尚幼,未能深切理会,母后心中不免怅惘。太子本来睡得很早,今天为了母后即将离去,至此时尚未就睡。母后出宫之时,他虽然伤心饮泣,但并未牵衣顿足。母后觉得十分可怜。
此后,源氏大将想起了头弁所诵的文句,痛感过去种种非礼之事深可警戒,便觉世路险阻,对尚侍胧月夜也很久不敢通信。有一天,秋雨初降,气象萧索。不知胧月夜有何感想,忽然寄了一首诗来:
“秋风已厉音书绝,
寂寞无聊岁月经。”
这正是催人哀思的时节,这位尚侍想必是情不自禁,故尔不顾一切,偷偷地写这首诗派人送来,此心深可怜爱。源氏大将便教这送信使者稍稍等待,命侍女打开安放中国纸的橱来,选取一张特等贡纸,又仔细挑选精致的笔墨,郑重其事地写回信,神情甚是艳雅。左右侍女见此模样,互相牵衣使眼,悄悄地问:“到底是写给哪一位的?”源氏大将写道:“即使叠上芜函,终是无补于事。为此深自惩戒,已觉心灰意懒。正拟独任共愁,岂意忽接来书。
莫将惜别伤离泪,
看作寻常秋雨霖!
但得两心相通,即使凝望长空,亦可忘忧遣怀。”信中详诉衷情,不可尽记。
诸如此例,来信诉怨的女子,不计其数。源氏大将只报以缠绵悱恻的复音,并不十分动心。
且说藤壶皇后发心在桐壶院周年忌辰之后举办一次法会,请高僧讲演《法华经》八卷,目下正操心作种种准备。国忌是十一月初一,是日天上降下一片大雪。源氏大将赋诗寄藤壶皇后:
“诀别于今周岁月,
何时再见眼中人?”
今日是万民举哀之日,藤壶皇后立刻答他一首诗:
“苟延残命多愁苦,
今日痴心慕往年。”
写得并不特别用心,但源氏大将看了觉得异常高雅优美,想是心理作用之故。她的书体并不特异,也不时髦,然而自有与众不同的优点。源氏大将今天屏除了一切恋情,只是跟着融雪的水滴一同流泪,专心诵经礼佛。
十一月十日过后,藤壶皇后的《法华经》八卷开讲。这法会异常庄严。分四日讲演,每日所用经卷,装潢精美无比:玉轴、绫裱都很讲究,连包经卷的竹席上的装饰,其精致也世无其类。原来这藤壶皇后即使对日常细小物事,亦必装饰得异常精美。像今天的大事,当然更加郑重其事了。佛像上的装饰以及香花桌上的桌布等,令人误认为西方极乐世界。第一天是追荐先帝①,第二天是为母后祈冥福,第三天是追荐桐壶院。 这一天所讲的是《法华经》第五卷,最为重要。公卿大夫等顾不得右大臣嫌忌,大家一齐参与听讲。这一天的讲师,也选请道行特别卓越的高僧。开讲之初,诵唱“采薪及果蔬,汲水供佛勤。我因此功德,知解《法华经》。”②虽然同是这几句,今天却诵得特别庄严。诸亲王等奉献各种供养物。其中源氏大将的供养物用意特别精深,迥非别人可比。作者屡次用同类的赞词来褒美源氏大将,实因每次拜见此人,总觉比前次越发优越,故不得不如此耳。
最后一天,是藤壶皇后自己发愿。她在佛前发誓,决心出家为尼。四座闻言,无不震惊。其兄兵部卿亲王及源氏大将亦皆动心,认为事出意外。兵部卿亲王半途起身进入帘内、苦劝收回成命。皇后向他声明决心之坚强,终于无法挽回。发愿既毕,宣召比壑山住持为誓愿人授戒,皇后的伯父横川僧都③走来,为皇后落发。此时满殿人心激动,一齐放声大哭。
①此先帝是藤壶之父,是桐壶院前一代天皇。
②此古歌乃大僧正行基所作,见《拾遗集》。③横川是比壑山三塔之一。
即使是毫不足道的衰老之人,面临削发出家之际,也不免方寸动乱,悲从中来。何况藤壶皇后青春鼎盛,预先并无一言,突然遁世,兵部卿亲王安得不放声大哭!其他参与法会的人,看见周围气象悲切而庄严,也无不泪满襟袖而归去。桐壶院的许多皇子,回想藤壶皇后昔日荣华,大家感慨悲叹,都来慰问。只有源氏大将,散会后依旧枯坐席上,一言不发,心中茫然若失。但深恐旁人怪他为何如此悲伤,便于兵部卿亲王退出后前来慰问。此时众人渐次散去,四周寂静。众侍女拭着眼泪,群集在各处。月明如昼,雪光映目,庭前景色凄清。源氏大将对此夜色,沉思往事,不堪悲恸。强自镇静,命侍女传言问道:“何故如此突然下了决心?”皇后照例遣王命妇答道:“我早有此志,并非今日始下决心。所以不早说者,深恐人言骚扰,使我心乱耳。”此时帘内侍女云集,行动起居、衣衫窸窣之声,历历可闻。惊恐悲叹之声,亦时时泄露帘外。源氏大将想道:不可早说,确是有理。便觉无限悲伤。
门外北风甚烈,雪花乱飞,帘内兰麝氤氲,佛前名香缭绕,加之源氏大将身上衣香扑鼻,此夜景有如极乐净土。皇太子的使者也来到了。藤壶皇后回想前日临别时太子之言及其依依不舍之状,虽决心坚强,亦悲伤难堪,一时不能作答。源氏大将代为补充言词,答谢来使。此时殿内不论何人,尽皆垂头丧气。因此源氏大将不能畅所欲言,但吟诗道:
“清光似月君堪羡,
世累羁身我独悲。①
我作此想,实属懦怯堪怜,对君之毅然决然,惭愧之至,羡慕之极!”此时众侍女围集藤壶皇后身旁,源氏大将心中千言万语,不能发泄,但觉异常烦闷,藤壶皇后答道。
“一例红尘都看破,
何时全断世间缘。
尚留一点浊念,奈何!”这答词的一部分,想是侍女擅改的吧。源氏大将胸中无限悲伤,痛心之余,匆匆退出。
①“世累羁身”,暗指有皇太子之牵累,不能随君一同出家。后面藤壶答诗“何时全断世间缘”,亦暗示一切都已看破,惟对皇太子不能断念。
源氏大将回到二条院私邸,不往西殿,径赴自己室内,独自躺下。不能成眠,痛感人世之可厌,只有皇太子之事,不能忘怀。他想:“父皇在世之时,特地封藤壶妃子为皇后,让她作皇太子的正式保护人。不料皇后不堪尘世之苦,出家为尼。今后恐不能再居皇后之位了,我倘也摒弃皇太子而去,这便……”无限思虑,一直想到了天明。忽念今后须为这出家人准备用品,便命令从人赶速调度,务须于年内完成。王命妇随伴皇后一同出家,对此人亦须恳切慰问。详细缕述此种事情,不免烦冗,故请从略。惟此际亦有富有风韵的诗篇,一概从略,亦不免遗憾耳。藤壶皇后出家之后,源氏大将来访时少有顾虑,有时可与皇后直接面谈。他对皇后的恋情,至今尚未完全忘怀。但处此情况之下,当然无可奈何了。
不久岁历更新。国忌已过,宫中又呈繁华景象,内宴及踏歌等会相继举行。藤壶皇后闻知,但觉可哀。她管自勤修梵行,一心一意地希图后世幸福,远离现世,沉思梦想。原有的经堂照旧保留着,另在离开正殿稍远之处,西殿的南方,新建一所经堂,天天在那里虔修。
源氏大将来拜年了:但见四周毫无新年气象,宫中人影稀少,肃静无声。只有几个亲近的当差宫女低头坐着,恐是心情所使然,似有不胜委屈之感。只有正月初七举行白马节会时,白马照旧到这宫邸来,侍女们可以观览。往年每逢新春,必有无数王侯公卿到这三条宫邸来贺年,门庭若市。但今年这些人过门不入,大家麕集在右大臣府中了。世态炎凉,深可悲叹。正当此时,源氏大将以英爽之姿,专诚来访,真可以一当千,邸内诸人不禁感激涕零。
源氏大将看了这凄凉景象,一时不知所云。室内光景异乎寻常:帘子的边缘与帷屏的垂布都用深蓝色,处处看见淡墨色或赭黄色的衣袖,却反而富有清丽优雅之感。只有池面解冻的薄冰和岸边转绿的柳色,没有忘记春天的来临。源氏大将环顾四周,不胜感慨,低声吟唱古歌“久仰松浦岛,今日始得见。中有渔女居,其心甚可恋”①。其神情潇洒无比,又吟诗道:
“知是伤心渔女室,
我来松浦泪先流。”
皇后的居室中几乎全是供佛之具,宝座设处不深,因此两人相距似乎较近。皇后答诗道:
“浦岛已非当日景,
飘来浪蕊倍堪珍。”②
虽然隔帘传语,本人声音隐约可闻。源氏大将努力忍耐,但终于不能自制,簌簌地掉下泪来。深恐这儿女柔情被这些六根清净的尼姑看见了,难以为情,略谈数语即便告辞。
①此古歌载《后撰集》。日文“渔人”(或“渔女”)与”尼姑”发音相同,都称为ama。故此处之渔女暗指尼姑。松浦岛是渔人所居之处。下面的诗根据此古歌。
②浦岛比喻宫邸,浪蕊比喻源氏。
源氏大将去后,这三条宫邸里几个老年宫女淌着眼泪赞扬他:“这位公子年龄越长,态度越是优美无比了。当年权势鼎盛、万事如意称心之时,有天下惟我独尊的气概。我等正在猜量:这样的人,何由悟得世故人情呢?岂知现在竟已变得十分温良恭谨,即使对付些些小事,也都体贴入微,郑重其事。教人看了不知不觉地怜惜他呢。”藤壶皇后听了这话,不禁回想起种种往事来。
春季举行官吏任免式时,皇后名下的人员都不曾受到应得的官职。照一般情理或皇后地位说来都是应有的升官晋爵,今年也全然没有,因此有许多人悲愤愁叹。皇后虽已出家为尼,并无立即让位停俸之理。然而此次朝廷竟以出家为由,对这皇后的待遇大有变更。藤壶皇后自身对此世间固已毫无留恋,然而众宫人都失去依靠,大家悲叹命苦。皇后睹此情状,有时亦不免愤慨。她自身已置之度外,但切望皇太子平安无事地即位,因此矢志不懈地勤修佛道。只因这皇太子身上有不可告人而深可危惧①的隐情,所以她常常向佛祈愿:“一切罪恶皆归于我,务请容恕太子无辜。”万般忧恼,借此自慰。源氏大将也体会藤壶皇后的衷曲,认为此真乃一片苦心。他自己殿内的人员,与皇后宫中的人一样,也都轗轲不遇。他觉得这世间毫无意味,天天笼闭在家。
①倘被发觉太子非桐壶帝之子,势必被废。
左大臣也公私两方都不得意,心中不快,便上表致仕。朱雀帝想起桐壶院在世时一向信任这位大臣,视为重要的后援人,并有遗嘱,希望他长为天下之柱石。因此不许他辞职。屡次上表,屡次退回,但左大臣意志坚决,终于致仕还家。从此右大臣一族垄断朝政,荣华无可限量。一代重臣,今已遁世,朱雀帝不胜怅惘,世间知情达理之人,亦无不叹惋。
左大臣家诸公子,个个忠厚诚笃,重用于世。过去无忧无虑,荣华度日;但现在无不意气消沉。与源氏大将最为亲近的三位中将①等,在政界尤为失势。三位中将过去虽然时时赴四女公子处留宿,但因对妻子一向态度冷淡,所以右大臣也不把他归入爱婿之列,以示报复。大约三位中将早有自知之明,所以此次不得升官晋爵,亦不甚介意。他看见源氏大将都已笼闭在家,可知世事已不可为,则自己的不遇乃当然之事。他就常常访晤源氏大将,与他共研学问,或合奏弦管,以前这两人常常狂热地互相竞争,现在还是如此,些微小事亦必互相较量,借此消磨岁月。
春秋二季的诵经自不必说,此外源氏大将又常临时举行种种法会。他还召集事简多暇的文章博士,和他们吟诗作文,或作掩韵②游戏,藉以遣怀,一向不赴宫中。如此任情游乐,不问政事,又渐渐引起了世人的烦言。
①三位中将即以前称为头中将者,现已晋升。
②将古诗中叶韵之字掩没,教人猜度补充,以优劣定胜负。
夏雨连绵,闲居无事之时,有一天中将教人拿了许多名贵的诗文集,来到二条院。源氏大将也命人打开殿内的书库,从以前未曾启封的书橱里选出若干世间罕有的珍本古集来。并不大肆张扬,却召来了许多精通此道的人物。也有殿上公卿,也有大学寮的博士,济济一堂,分为左右二列,相对而坐,竞赛掩韵。奖品之精美,世无其匹,诸人争欲获得。这竞赛渐次进行下去,其间困难的韵字甚多,常常使得著名的博士周章狼狈。源氏大将便时时加以指点。足见其才学精深无比。诸人啧啧赞叹,互相告道:“大将何以能有如此全才?定然前世福慧双修,故万事胜于常人。”竞赛的结果,左方(源氏大将一方)得胜,右方(三位中将一方)认输。过了两天之后,中将举办认输的飨宴。排场并不十分铺张,然而种种食物非常精致,盛食物的桧木箱十分优美,还有各种各样的奖品。这一天照例聚集许多人物,大家作文吟诗。
其时阶前蔷薇初开,景象比春秋花时更为幽雅可爱。大家随意不拘地调弦弄管。中将的儿子名叫红梅的,年方八九岁,今年开始上殿。此时这童子出席唱歌,嗓音非常美丽,又吹奏笙笛,也悠扬悦耳。源氏大将很喜欢他,当他游戏伴侣。这童子是右大臣家四女公子所生的次子,因有外祖父作后援,世人对他期望甚重,大家另眼看待他。此人心性明慧,容貌秀丽。到了酒酣兴阑之时,这童子唱起催马乐《高砂》①的歌曲来,声音非常优美。源氏大将便解下自己的衣服来赏赐他、此时源氏大将比往常醉得厉害,脸色无比艳丽,他身上穿着薄罗常礼服和单衫,透露肌肤,色泽异常美丽。几个老年博士遥遥瞻望,感动得流下泪来。唱到“貌比初开百合花更强”之句时,三位中将敬源氏大将一杯酒,吟道:
“闻歌瞻望君侯貌,
胜似蔷薇初发花。”
源氏大将微笑着接了酒杯,答道:
“花开今日乖时运,
转瞬凋零夏雨中。
我就此衰朽了!”他醉态可掬,故意开玩笑。中将强责以干杯。此时众人所咏诗歌甚多,但都是贯之曾谏诫的那种“欠考虑”的乘兴率尔之作,若一一记载,未免无聊。为避免烦冗,一概从略。
①催马乐《高砂》大意:“高砂峰上花柳香,好似贵家两女郎。我要两人作妻房,好似两件绣罗裳。不可性急徐徐图,定可会见两姑娘,貌比初开百合花更强。”
诸人皆极口赞誉源氏大将,或作和歌,或作汉诗。源氏大将得意之极,骄矜起来,朗诵“我文王之子,武王之弟……”①这自比实在很确当。但他是成王的何人,没有继续诵下去,因为只有这一点是疚心的。
①《史记》鲁周公世家中周公诫子伯禽日:“我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我于天下,亦不贱矣。”源氏以桐壶上皇比文王,以朱雀帝比武王,自比周公旦。倘以皇太子比成王,则源氏是叔父,触及他的隐事,所以不诵下去。
藤壶皇后之兄兵部卿亲王也常来访晤源氏大将,这亲王长于吹弹歌舞,风流潇洒,与大将志同道合。
且说那位尚侍胧月夜最近回娘家右大臣邸来了。因为她久病疟疾,回娘家来,念咒祈祷等事较宫中方便。做了种种法事之后,病体全愈,大家十分庆喜。尚侍认为此乃难得的良机,便与源氏大将密约,用尽心计,图得夜夜幽会。这尚侍正当青春年华,花容月貌,妩媚动人。近来因病略微消瘦,却反而更可怜爱。此时她的大姐弘徽殿太后也回娘家来,一同住在邸内。四周人目众多,行动颇多危险。然而源氏大将一向有个习癖:越是困难,越是不舍。因此夜夜偷渡,几无虚夕。这自然难免被人看破。然而众人都有顾虑,所以无人将此事启奏太后。右大臣当然没有想到。
有一晚,骤雨滂沱,雷电交作。黎明时分,诸公子及太后的侍从人等都起来看视,人声嘈杂,耳目众多。众侍女惧怕雷雨,也都集中到近旁来。源氏大将有些狼狈,然而无法逃出,只得挨到天明,胧月夜寝台的帐幕外面,众侍女都聚集着,这一对男女觉得心惊胆战。侍女中只有两人知道此事,然而无可奈何。
后来雷声停息,雨势渐小。右大臣便走到这边来看视,先到弘徽殿太后室中。阵雨之声淹没了他的行动声,源氏大将和胧月夜并未听到。岂知右大臣贸然地走进室内来了。他撩起帘子,开口便问:“你怎么样?昨夜的雷雨好厉害,我很担心,但未能来看你。你哥哥和太后的侍臣等有没有来探望你?”他说时快嘴快舌,粗声粗气,全不象个贵人。源氏大将虽在困窘之中,想起了左大臣的威仪。和这右大臣比较一下,不禁微笑起来。不要在帘外伸头探脑,规规矩矩走进室内以后再开口说话才是。
胧月夜狼狈之极,只得膝行而前,来到寝台外面,右大臣看见她红晕满颊。以为患病发烧,便对她说:“怎么你的气色还不正常?想是妖魔作祟吧,法事应该延长日子。”这时候他看见一条淡紫红色的男带缠绕在女儿身上,觉得很奇怪。又看见一张写着诗歌的怀纸落在帷屏旁边,心念这是什么东西,吃了一惊,便问:“这是谁的?这东西很奇怪。拿过来,让我看看究竟是谁的东西。”胧月夜回头一看,方才发现。但此时已无法抵赖,有什么话可回答呢?吓得魂不附体。倘是身分高贵的人,应该体谅做女儿的此时一定怕羞,因而有所顾忌,无奈这位大臣秉性急躁,毫不留情。他并不思前想后,愤然地走上前来,拾了那张怀纸,趁此向帷屏后面探望一下。但见一个体态非常优美的男子,肆无忌惮地躺在女儿铺位旁边,此时方才慢慢地拉过衣服来遮住颜面,算是躲避了。右大臣惊得发呆,一时怒火中烧。然而到底不便当面揭穿,气得头昏眼花,只得拿了那张怀纸回正房去。胧月夜呆若木鸡,差点儿没吓死。源氏大将懊丧之余,想道:“恶贯满盈,终于要受世人非难了!”然而看了这女人的可怜之状,只得胡乱安慰她一番。
右大臣的本性,万事想到就说,不能隐藏在心。加之老年之人,都有直率之癖。因此绝不踌躇,把这件事一五一十地向弘徽殿太后诉说了。他说:“有这样的事情。这怀纸正是右大将的手笔,以前早有暖昧之事。当时我因看重他的人品,不曾向他问罪,并且说过愿将女儿嫁给他。当时他却毫不在意,一味态度冷淡。我心甚是愤慨。但念此或前世因缘,也就曲意原谅。我想此女虽已失身,朱雀帝亦或宽宏大量,并不屏弃。经我恳愿,居然容许入宫,遂我初志。但因负疚在心,不敢奢望女御之尊,只得让她屈居尚侍之位,在我已是一大遗憾。如今此女身已入宫,他又做出此种行为,更加使我痛心疾首。寻花问柳虽是男子常有之事,但这大将实在岂有此理!
“槿姬身为斋院,他竟不顾亵渎神明,偷偷寄送情书,百般追求,世人已有谣传。此等渎神之事,不但有伤于世道,且亦不利于自身。我推想他总不至于做出犯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来吧。况且他是今世有识之人,风靡天下,拔类超群,故我一向不曾怀疑他的用心,岂知……”
弘徽殿太后性情比右大臣更为凶狠,听了父亲这番话,怒不可遏,答道:“我的儿子空有皇上的虚名,实则自昔便受众人奚落。那个退职的左大臣,不肯把掌上明珠葵姬嫁给做兄长的皇太子,偏偏把她嫁给臣籍的小弟源氏,同衾的时候这源氏还只十二岁加冠之年呢。我早已有意将六妹送入宫中,却先遭受源氏侮辱。然而谁也不以为怪,大家袒护源氏。结果六妹不能享受女御之尊,只得屈居尚侍之位。我常引以为恨,屡思设法使其升迁,身居后宫第一,借以清雪受辱之耻。无奈六妹不知好歹,一味倾心于自己所爱之人。六妹尚且如此,他追求斋院槿姬的谣传一定也是真的了。总之,源氏处处对朱雀帝不满,他只偏袒皇太子,巴望他早日即位。此事可想而知。”她侃侃直说,毫不留情,反使右大臣对源氏深感抱歉,自悔多言。他想:“我何必将此事告诉她呢?”便婉言调解:
“你说的固然不错,但此事暂勿泄露!你也不必告知皇上。大约这妮子前回犯了过失,皇上并不嫌弃,依旧宠爱她,因而有恃无恐,便做出这种事情来。你先悄悄地训诫她一番,如果她不听,这个罪过由我一人承当。”弘徽殿太后听了这话,怒气还是不消。她想:“六妹和我住在一起,人目众多,也算得无隙可乘了。然而这源氏毫无忌惮,竟敢钻门入户,简直是蔑视我们,侮弄我们!”越想越愤怒了。忽念趁此把那源氏惩办一下,倒是个好机会。便用心考虑种种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