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挽留,乃常有之事。日子渐久,这种消息自然传到左大臣邸中。于是葵姬的侍女们便纷纷议论:“这女人到底是谁呀?真教人莫名其妙!从来不曾听见这个人的名字。如此善于撒娇撒痴,把公子迷住,一定不是一个身份高贵的上流女子。想是他在宫中不知什么地方偶然看到一个侍女,便宠爱了她,生怕外人非难,所以一向隐藏,假意说她还是一个不懂人事的孩子。”
皇上也闻知源氏公子邸内养着这样的一个女子,觉得对左大臣很抱歉。有一天他对源氏公子说:“难怪左大臣心情不快。当你年幼无知的时候,他就尽心竭力地照顾你。你现在已经长大,并不是孩子家了,怎么做出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情来呢?”公子闻言,只是恭敬恐惧,一句话也不回答。皇上推想他大概和葵姬感情不惬,觉得很可怜,又说:“我看你也并不是一个品行不正的好色之徒,从来不曾听见说你对这里的宫女们或者别处的女人发生什么瓜葛。你到底在哪里偷偷摸摸,使得你的岳父和妻子都怨恨你呢?”
皇上虽然春秋已高,在女人面上却并不疏懒。宫女之中,采女和女藏人①,只要是姿色美好而聪明伶俐的,都蒙皇上另眼看待。因此当时宫中美女甚多。如果源氏公子肯对这些女人略假辞色,恐怕没有一人不趋奉他。但他大约是看惯了之故吧,对她们异常淡然。有时这些女人试把风情的话来挑拨他,他也只是勉强敷衍应对。因此有的宫女都嫌他冷酷无情。
①采女是服侍御膳的宫女,女藏人是身分较低的打杂的宫女。
却说其中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宫女,叫做源内侍,出身荣贵,才艺优越,人望也很高。只是生性异常风流,在色情上完全不知自重。源氏公子觉得奇怪:年纪恁般老大了,何以如此放荡?试把几句戏言来挑拨她一下,岂知她立刻有反应,毫不认为不相称。源氏公子虽然觉得无聊,推想这种老女也许另有风味,便偷偷地和她私通了。但生怕外人得知,笑他搭交这些老物,因此表面上对她很疏远。这老女便引为恨事。
有一天,内侍替皇上梳发。梳毕之后,皇上召唤掌管衣服的宫女,入内换衣服去了。此时室内别无他人。源氏公子看见内侍这一天打扮得比平日更加漂亮:身材俊俏,脂粉浓艳,衣服装饰都很华美,样子异常风骚。他想:“老婆娘还要装年轻!”觉得很不愉快。然而又不肯就此罢休,想道:“不知她自己心里作何感想。”便伸手将她的衣裾拉一把。但见她拿起一把色彩非常鲜丽的纸扇来遮住了口,回过头来向公子送一个异常娇媚的秋波。可是那眼睑已经深深地凹进,颜色发黑,头发蓬乱。公子看到这模样,想道:“这色彩鲜丽的扇子和这衰老的年纪,真不相称啊!”便将自己手里的扇子和她交换一下,拿过来一看,但见鲜艳夺目的深红色地子上,用泥金画着许多繁茂的树木,一旁草草地题着一首古歌:“林下衰草何憔悴,驹不食兮人不刈。”①笔致虽然苍老,但也不无风趣。源氏公子看了觉得可笑,想道:“尽可题别的诗句,何必用这杀风景的歌词呢?”便对她说:“不是这等说法,有道是‘试听杜宇正飞鸣,夏日都来宿此林’②。”源氏公子觉得和这个人讲这些风流韵语,有点不配,深恐被人听见,颇不放心。但这老女却满不在乎,吟道:
“请看过盛林荫草,
盼待君来好饲驹。”
吟时态度异常风骚。源氏公子答道:
“林荫常有群驹集,
我马安能涉足来?
你那里人多口杂,教我怎得常到?”说罢使想脱身,内侍拉住了他,说道:“我从来不曾碰过这种钉子,想不到这么大年纪还要受辱!”说罢掩面而哭。源氏公子安慰她道:“不久就给你消息。我心中常常想念你,只是机会难得呀!”说着转身就走。内侍拼命追上去,恨恨地说:“难道‘犹如津国桥梁断’③么?”此时皇上换衣服已经完毕,隔帘望见这般模样,觉得十分可笑,想道:“这毕竟是不相称的关系啊。”自言自语地笑着说:“大家都说源氏公子太古板,替他担心,原来并不如此。你看他连这个老女也不肯放过呢。”内侍虽然觉得难以为情,然而世间原有“为了心爱者,情愿穿湿衣”④的人,所以她并不尽力替自己辩解。
①此古歌载《古今和歌集》,此老女自比衰草。
②此古歌载《信明集》,杜宇比情夫,林比情妇。
③此古歌按《细流抄》所引,下一句为“衰朽残年最可悲”。
④此古歌载《后撰集》。
别人闻知此事,也都认为意想不到,大家纷纷谈论。头中将听到这话,想道:“我在色情上也总算无微不至的了,但老女这门路却不曾想到。”他很想看看春心永不消减的模样,便和这内侍私通了。这头中将也是一个矫矫不群的美男子,内侍将他来代替那个薄情的源氏公子,也可聊以慰情;但她心中恐难免觉得如意郎只有源氏公子一人吧?欲壑之难填,一至于此乎!
内侍与头中将的私情非常秘密,源氏公子不得而知。内侍每逢与公子相会,必先申恨诉怨。源氏公子念她年老,很是可怜,颇想加以慰藉,然而又不高兴这样做,所以很久不理睬她。有一天,傍晚下了一阵雨,雨后新凉宜人。源氏公子欲消遣这良宵,在内侍所居的温明殿近旁徘徊闲步。内侍正在弹琵琶,声音非常悦耳。原来这内侍每逢御前管弦演奏等机会,常常参与男人队伍内弹琵琶,故于此道十分擅长,人莫能及。加之此时满怀离情别绪,无处发泄,所以弹得更加动听。她正在唱催马乐《山城》之歌:“……好个种瓜郎,要我做妻房。……想来又想去,嫁与也何妨……”嗓音非常美妙,然而略觉不大相称。源氏公子倾耳而听,想道:“从前白居易在鄂州听到那个人的歌声①,想必也有这般美妙吧。”
①白居易诗《夜闻歌者宿鄂州》:“夜泊鹦鹉州,秋江月澄沏。邻船有歌者,发调堪愁绝。歌罢继以泣,泣声通复咽。寻声见其人,有妇颜如雪。独倚帆樯立,娉婷十七八,夜泪似珍珠,双双堕明月。借问谁家妇,歌泣何凄切?一问一沾襟,低眉终不说。”
内侍的琵琶忽然停声。想见她正在悲伤愁叹。源氏公子将身靠在柱上,低声吟唱催马乐《东屋》之歌:“我在东屋檐下立……”内侍便接唱下段:“……请你自己推开门……”源氏公子觉得她的歌声的确与众不同。内侍吟诗道:
“檐前岂有湿衣者?
唯见泪珠似雨淋。”
吟罢长叹数声。源氏公子想道:“你情人很多,这牢骚不该发给我一个人听,你究竟有什么心事,以致如此悲叹?讨厌!”便答吟道。
“窥人妻女多烦累,
不惯屋檐立等门。”
他想就此走脱,转念这未免太冷酷了,便走进门去。对手是个老女,因此两人搭讪不免稍轻薄些,但也觉得别有异趣。
①催马乐《东屋》之歌全文:“(男唱)我在东屋橹下立,斜风细雨湿我裳,多谢我的好姐姐,快快开门接情郎。(女唱)此门无锁又无闩,一推便开无阻当。请你自己推开门,我是你的好妻房。”
且说头中将近来怨恨源氏公子,为的是源氏公子过于假扮正经,常常责备他的轻薄行为,而自己却满不在乎地东偷西摸,有了不少情妇。他常常想找他的破绽,以便报复。这一天正好头中将也来会晤这内侍,看见源氏公子先走了进去,心中非常高兴,他想乘此机会稍稍恐吓他一下,给他吃点苦头,再问他,“今后改悔了么?”他暂不作声,站在门外静听动静。此时风声稍紧,夜色渐深,室内无声,想见二人正已入睡,头中将便悄悄地走进室内。源氏公子心绪不宁,不能放怀就睡,立刻听见了足音。他想不到头中将会来此,猜度这是以前和内侍私通的那个修理大夫,不忘旧情,重来探访。他想:我这种不伦不类的行径,被这个老练的人看到了,多难为情!便对内侍说:“哎呀,不好了,让我回去吧。你早已看见了蟢子飞,却瞒过我,太刻毒了!”便起身光拿了一件常礼服,躲进屏风背后去了。
头中将心中好笑,但装作不知,走到源氏公子躲着的屏风旁边,把屏风折叠起来,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内侍虽然年老,还是一个善于逢迎男子的风骚女人。为两男争风吃醋而伤脑筋的事件,她经历得多。虽然司空见惯,这回却也非常狼狈,生怕新来的那个男子将对源氏公子有所不利,甚是担心。连忙起身,战战兢兢地拉住了这个男子。
源氏公子想立刻溜出去,不让对方知道他是何人。但念自己衣衫不整,帽子歪戴,想象这仓皇出走的后影实甚可笑,便踌躇不决。头中将想教源氏公子不知道他是谁,故尔默不作声,只是做出非常愤怒的动作,把佩刀拨了出来。内侍着了急,连喊“喂,我的好人!喂,我的好人!”走上前去向他合掌叩头。头中将觉得太滑稽了,差一点噗嗤地笑了出来。内侍表面上装作一个娇艳的少女,粗看倒也象模象样,但实际上却是个五十七八岁的老太婆。此时她忘记了一切,夹在两个美貌无比的二十来岁的青年贵公子中间,周章狼狈地调停排解,这样子实在滑稽之极!
头中将故意装作他人,一味表演恐吓的动作,反而被源氏公子看出了。源氏公子想:“他明知是我,故意如此,真是恶作剧。”弄清楚之后,公子觉得好笑,便抓住了他那持佩刀的手臂,狠命地拧他一把。头中将知道已被看破,可惜之余,忍不住笑起来了。源氏公子对他说:“你是当真还是开玩笑?开玩笑也得有个限度啊!让我把衣服穿好吧。”头中将夺取了他的衣服,死也不给他穿。源氏公子说:“那么大家一样。”便伸手拉下了他的腰带,想剥他的衣服。头中将不让他剥,用力抵抗。两人扭做一堆,你争我夺。裂帛一声,源氏公子的衣服竟被撕破了。头中将即景吟唱道:
“直须扯得衣裳破,
隐秘真情露出来。
你把这破衣穿在外面,让大家看吧。”源氏公子答道:
“明知隐秘终难守,
故意行凶心太狠!”
两人唱和之后,怨恨全消,衣冠零乱地一同出门去了。
源氏公子回到私邸,回想此次被头中将捉住,心中不免懊恼,没精打彩地躺下来。且说内侍遭逢了这意外之事,甚觉无聊。次日便将昨晚两人遗落的一条男裙和一根腰带送还源氏公子,并附诗道:
“两度浪潮来又去,
矶头空剩寂寥春。
我是‘泪若悬河’了!”源氏公子看了想道:“这个人厚颜无耻。”很讨厌她。但回想她昨晚的困窘之状,又觉得可怜,便答诗道:
“骇浪惊涛何足惧?
我心但恨此矶头!”①
①以上两诗,皆以浪比二少年,以矶头比内侍。
回信就只两句诗。他看看送回来的腰带,知道是头中将之物,因为这腰带的颜色比他自己的常礼服深①。但检点自己的常礼服,发见假袖②已经撕掉。他想:“太不成样子了!可见渔色之人。丢脸的事一定很多。”越想越警惕了。
此时头中将住在宫中值宿所,便将昨晚撕下来的假袖包好了送还源氏公子,并附言道:“快把这个缝上吧。”源氏公子看了想道:“怎么会给他拿去的?”心中很不愉快。又想:“若是我没有到手这根腰带,倒便宜了他。”使用同样颜色的纸张将腰带包好,送还头中将,并附诗道:
“怜君失带恩情绝,③
原物今朝即奉还。”
头中将收到了腰带和诗,立刻答吟道:
“恨君盗我天蓝带,
此是与君割席时。
你不能怪我恨你啊!”
①常礼服的腰带必用同样色彩的织物。
②假袖是接在衣袖上,使衣袖加长的。
③催马乐《石川》云:“石川高丽人,取了我的带。我心甚后悔,可恨又可叹。取的什么带?取的淡蓝带。深恐失此带,恩情中途断。”时人信为男女幽会时倘带被人取去,则恩情中绝。
红日高升之时,两人各各上殿见驾。源氏公子装出端庄严肃、若无其事的样子。头中将却在心中窃笑。这一天正值公事烦忙,有种种政务奏请勅裁。两人訚訚侃侃,神气活现。有时视线相接,各自低头微笑。偶值无人在旁,头中将便走近源氏公子去,向他白一眼,恨恨地说:“你死守秘密,如今再敢不敢?”源氏公子答道:“哪里的话!特地来了空手归去的人,才是倒霉的!老实告诉你:人言可畏,我不得不如此呀。”两人交谈了一会,相约要与古歌“若有人问答不知”①一样,大家严守秘密。
①古歌:“若有人问答不知,切勿泄露我姓氏!”见《古今和歌集》。
此后头中将每逢机会,便将这件事作为对源氏公子讪笑的话柄。源氏公子想:“都是这讨厌的老婆娘害人!”更加后悔了。但那个内侍还是撒娇撒痴地怨恨公子薄情,公子越想越懊恼。头中将对妹妹葵姬也不泄露这件事,只是准备在心:今后如有必要,可以此为对源氏公子的恐吓手段。
凡是出身高贵的皇家子弟,看见皇上如此宠爱源氏公子,都忌惮他,大家对他敬而远之。只有头中将不被他所屈服;些些小事也都要同他争个胜负。与葵姬同母生的,只有头中将一人。他想:源氏公子只是皇上的儿子而已;他自己呢,父亲在大臣中是圣眷最厚的贵戚,母亲是皇上的同胞妹妹,他从小受父母无限宠爱,哪一点比不上源氏公子呢?在实际上,他的人品确也十全其美,无善不臻。这两人在色情上的竞争,无奇不有。为欲避免烦冗,恕不尽述。
且说藤壶妃子即将册立为皇后,其仪式预定在七月间举行。源氏公子由中将升任了宰相。皇上准备在近年内让位于弘徽殿女御所生的太子,而立藤壶妃子所生之子为太子。然而这新太子没有后援人,外家诸舅父都是皇子,但已降为臣下。当时乃藤原氏之天下,未便教源氏的人摄行朝政,所以不得不将新太子的母亲册立为皇后,借以加强新太子的势力。弘徽殿女御闻知此事,大为不悦,此亦理之当然。皇上对她说道:“你的儿子不久便即位了,那时你就安居皇太后的尊位,你放心吧。”世人不免过虑,纷纷议论道:“这女御是太子的母亲,入宫已有二十余年,要册立藤壶妃子为皇后而压倒她,恐怕是困难的吧。”
藤壶妃子册立皇后的仪式完成了。是夜入宫,源氏宰相奉陪。藤壶妃子乃前皇的皇后所生,在众后妃中出身特别高贵;况且又生了一位粉妆玉斲、光彩焕发的小皇子。因此皇上对她的宠爱无可比拟,别人对她也另眼看待。源氏公子奉陪入宫时,心情郁结,想象辇车中妃子的容姿,不胜渴慕。又念今后相隔愈远,见面无由,不禁心灰意冷,神思恍惚。便自言自语地吟道。
“纵能仰望云端相,
幽恨绵绵无绝期。”
但觉心情异常寂寞无聊。
小皇子日渐长大,相貌越发肖似源氏公子,竟难于分辨。藤壶妃子看了心中非常痛苦。然而别人并不注意及此。世人都以为:无论何人,无论怎样改头换面,都赶不上源氏公子的美貌。而小皇子当然肖似源氏公子,正象日月行空,光辉自然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