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语第九回 葵姬(1)

    朝代更换后,源氏公子对万事但觉意兴阑珊。又因升任大将,身分更加尊贵,未便轻举妄动,幽会私通之事,不得不稍稍敛迹,因此各处情人,都等得心焦,怨恨悲叹。多管是报应吧,他自己恋慕那个冷酷的藤壶皇后,也有无穷的悲伤怨恨。

    藤壶皇后自从桐壶帝让位之后,便与普通宫人一般日夜侍候帝居。弘徽殿太后越发妒忌于她,索性常住儿子朱雀帝宫中。藤壶皇后无人对敌,倒很安心。每逢春秋佳日,桐壶院②必举办盛大的管弦之会,声闻朝野。让位以来,悠闲自得,甚是幸福。只有一事不能称心:冷泉院皇太子别居宫中,不得常常见面,未免悬念。这太子没有后援人,上皇甚是担心,便命令源氏大将做他的保护者。源氏大将受命之时,一则以惧,一则以喜。

    却说已故皇太子与六条妃子所生的女儿,即将赴伊势神宫当斋宫③了。六条妃子早就计虑:源氏大将的爱情很不可靠,况且让这幼女独自前往,也不放心,不如以照顾幼女为由,跟她同赴伊势吧。桐壶院闻此消息,对源氏公子说:“吾弟在世之日,最宠爱这位妃子。你对她倘有轻率怠慢,便是对不起她。这个斋宫,我也视同自己子女一样。无论从哪方面说,都应该尊重这位妃子。象你这样任情恣意,轻薄好色,势必遭受世人讥评。”说时脸色甚是不快。源氏公子心中也认为父皇之言有理,只得恭恭敬敬地听训。父皇又说:“你不可使对方蒙受耻辱。对无论何人,必须彬彬有礼。切莫教女人们怀恨于你。”源氏公子想:“我那大逆不道的行为,如果被他得知,可不得了!”不胜惶恐,乘机肃然告退。

    ①本回写两年以后即源氏二十二岁至二十三岁正月之事。

    ②天皇让位后即移居后院,遂即以该院为名,称让位之帝为某某院。

    ③每次天皇即位,定斋宫及斋院。修行有定期。

    他和六条妃子的关系,桐壶院也已知道,故尔有此训话。此事有伤六条妃子名誉。就他自己的行为而言,也实在太轻薄了。他很想今后多多重视她,然而又不便公然表示。六条妃子呢,自念年纪比他大,很不相称,觉得可耻,因此对他态度冷淡。源氏公子随顺她的心意,对她也不十分亲热。然而桐壶院早已知道,世间也已无人不晓。虽然如此,六条妃子毕竟还是怨恨源氏公子的薄悻,时时愁叹。

    槿姬听到世间传说源氏公子是个薄情郎,于是主意坚定,决心不效别人那样受他的诱惑,公子给她信,她大都置之不答,不过难得回他一封短书,然而也不表示嫌恶,使他难堪。因此源氏公子始终认为这个人是优异的。

    葵姬对于源氏公子的轻薄行径,当然很不满意。然而,想是她认为过于激烈反对无补于事吧,并不十分妒恨。此时她已怀孕,精神不愉快,心中闷闷不乐。源氏公子闻知她已怀孕,深感庆幸,父母亲等亦皆大欢喜。然亦不免担心,便举行种种佛事,祈求安产。这期间源氏公子自然增添忙碌;对六条妃子等情人虽然并不忘怀,然而足迹渐稀了。

    此时贺茂神社里那位斋院,已经修行期满,继任之人,卜定了弘徽殿太后所生的三公主。桐壶帝与弘徽殿太后特别宠爱这公主,舍不得放她去度清苦的修行生活。然而此外没有适当之人,也只得割慈忍爱。斋院入社的仪式,本是通常的神事,但此次特别隆重。贺茂神社祝祭,除了规定的仪式之外,又增添许多节目,花样十分新颖。这原是按照斋院的身分高下而有繁简之别的。

    入社前几日举行祓禊①,执事的公卿人数本有一定。但此次选得特别讲究,都是声望高贵、容貌优秀的人。连他们的衬衣的色彩、外裙的纹样、以至马和鞍镫,也都选得齐齐整整。又下特旨,令源氏大将参与行事。女眷所乘游览车,都预先准备,装饰得辉煌灿烂。祓禊行列将要通过的一条大路上,车水马龙,冠盖相望,拥挤得几无隙地。各处临时搭起来的看台,装饰得各尽其美。女人们的衣袖衫裾露出在帘下,鲜艳夺目,真乃良辰美景!

    葵姬一向不爱看热闹。况且怀孕后精神不甚舒畅,此次更不想出门。但是众青年侍女互相告道:“好没趣呀!我们几个人自己悄悄地去看,到底乏味,今天的盛会,无论哪个都想看。连山农野老也都想拜见源氏大将的丰采,从遥远的地方带了妻子上京城来。我们的夫人反而不去看,真太可惜了。”葵姬的母夫人听到这话,便劝她:“你今天精神还好,去看看吧。你不去,这些侍从人都没趣,”葵姬遵命。母夫人连忙命令备车。

    红日高升,时光已经不早。葵未人的装束和举止并未特地摆阔。这华美的一行几辆车子和侍从来到一条,但见无数游览车排列得密密层层,竟无插足之地,侍从车中有许多是身分高贵的宫女,她们便选定一个没有身分低贱的人的地方,喝令停在那里的车子都退避。其中有二辆牛车,里面挂的帘幕非常精致,而外部装的竹席已经略旧,样子很不触目。车中妇女靠后坐着,将衣袖、裙裾及汗袗②等从帘下稍微露出,颜色都很素淡,显然是为了避免人目注意而故意安排的。车旁的侍从看见别人要他们退避,便走过来昂然他说:“这二辆车子非同一般,不得退避!”不许葵夫人的侍从动手。两方都是年轻人,而且都喝得很醉,便争吵起来,无法制止。葵夫人方面几个年长的前驱者出来排解:“不得争吵!”然而毫无效用。

    ①祓禊是一种仪式,祓除不祥之意。

    ②原来是男女贴身穿的吸汗用的衣服,但童女所用的一种汉服亦称汗袗。

    原来这二辆车子是伊势斋宫的母夫人六条妃子的,她大约因为心情不快,故尔悄悄地出门游览一下。她想保守秘密,然而葵夫人的侍从们自然能够识破。他们便对六条妃子的侍从们骂道:“你们是什么来头,口气这么强硬?也算是仗源氏大将的势力么?”葵夫人的侍从中有几个是源氏大将的家人,他们觉得对不起六条妃子,然而也不便照顾她,因此假装不知。争吵的结果,葵夫人的车子终于赶了过来,六条妃子的车子被挤在葵夫人的侍女车后面,望出去什么也看不见。六条妃子觉得看不见还在其次,她的微行被人认出,被人辱骂又赶走,实在无限痛心!

    六条妃子车上的架辕台都被折毁了。只得将辕搁在别人家的破烂车子的毂上,才得站稳,样子实甚寒酸。她很懊悔:“何必来此呢?”然而悔之晚矣!她想不要看了,立刻回去吧。然而被别人的车子挡住,无路可通!正在懊恼之际,但闻众人喊道:“来了,来了!”可知源氏大将的行列即将来到了;六条妃子听到这喊声,觉得如此可恨之人,却必须在此恭侯他的驾临,实在委屈之至!她虽想一见源氏大将,但这里又不是“竹丛林荫处,”①,源氏大将不知道她来,没有驻马回头看她,终于扬长而去。她觉得这比完全不见更加可恨。

    ①和歌:“竹丛林荫处,驻马小河边;不得见君面,窥影也心甘。”见《古今和歌集》。

    这一天有许多游览车装饰得比平时更加华丽,许多如花如玉的美眷拥挤在车中,竟把衫袖裙裾在帘下露出来,源氏大将大都漠然地经过,不加注意,但有时也认识这是他的情人某某的车子,便对它微笑顾盼。葵夫人的车子特别触目。源氏大将经过时,态度非常郑重,他的侍从人等也都肃然起敬。相形之下,六条妃子全被压倒,伤心之极,便默吟道:

    “仅能窥见狂童影,

    徒自悲伤薄命身。”

    不觉流下泪来。深恐被人看见,努力隐忍。但又想源氏公子那鲜艳夺目的容貌,在天光之下更加昳丽,倘若未曾窥见,岂不可惜!

    源氏大将行列中的人,装束和随从都按照各人身分,秩序井然,其中诸公卿打扮得特别堂皇。然而在源氏大将的光辉之下,都相形见绌了。大将的临时随从用殿上将监,不是寻常的事。只有皇上难得行幸之时,大将才用殿上将监为随从。但今日特别隆重:源氏大将的临时随从是右近兼藏人的殿上将监,即伊豫介的儿子。其他随从,亦皆选用相貌端正、风度优雅的人,这一行列真是辉煌眩目。看到这盖世无双的源氏大将的风姿,即使是无情的草木,也没有不倾倒的。

    观众之中,有些中等人家的女子,将衣服披在头顶,戴上女笠,扎起衣裾,徒步往来。又有看破红尘、出家修行的尼姑,也跌跌撞撞地出来看热闹。要是平时,见者一定嫌她们好事:“你们这种人何苦来呢!”但在今日,大家认为理之当然。更有形状古怪的老太婆,牙齿脱落,两颊深陷,将垂在背后的头发藏在衣服里面,驼腰曲背,以手加额,仰望源氏大将的容姿,目瞪口呆,竟像发痴一般,其中还有无知无识的平民,忘记了自己相貌的丑陋,欢欣鼓舞地笑着。还有微不足道的地方官的女儿,为源氏大将所不屑寓目的,也乘着竭力装饰得华丽的车子,故意装出娇媚之态,希求大将的青睐。形形色色,难于尽述。就中有几个曾与大将私通的女子,看到他今天的雄姿,自惭形秽,背人叹息。

    桃园式部卿亲王坐在看台上观赏。他看到源氏公子的容姿,想道:“这个人年龄越长,相貌越是光彩焕发,竟象有鬼神附在他身上似的。”他反而觉得毛骨悚然了。他的女儿槿姬回想:年来源氏公子向她求爱的诚恳,确非寻常可比。即使是个普通男子,女的也会感动,何况是他呢?这个人何以如此多情呢?她不免动心。然而并不想亲近他。只听见她的青年侍女们交口赞誉源氏公子,使她听得厌烦。

    祓禊过后,三公主将入贺茂神社修行,当天举行正式的贺茂祭。此日葵姬不去观览。有人将祓禊日争夺车位的事件告诉了源氏大将。源氏大将觉得六条妃子的确受了委屈,很对她不起。他想:“葵姬为人忠厚稳重,只可惜虑事不周;有时不免冷酷无情。她自己并不想凌辱人。但她没有想到两女共事一夫,应该互相顾怜。于是她的下属便随顺她的作风,结果做出那件事来。六条妃子气度温雅,谦恭知耻,人品甚是高尚。如今受此凌辱,定然不胜悲愤。”他觉得很抱歉,便亲自去访问。此时六条妃子的女儿尚未赴禁中左卫门府入初斋院①,还留在邸内洁身斋戒;六条妃子就以不可亵渎神明为借口,回报他说不能安心会面,谢绝了他。源氏大将认为此亦有理之言,只得独自发牢骚:“为什么如此呢?总得互相和好才是!”

    ①凡斋宫受任命后,先行祓禊,入禁中左卫门府斋戒若干日,此时称为入初斋院。然后举行第二次祓禊,移居京都西北角的嵯峨野宫修行一年,再赴伊势。

    今天他懒得去见葵姬,先赴二条院,再出门看贺茂祭。他到了紫姬所居的西殿里,便命惟光准备车辆。对那些年轻的侍女们说:“你们也去看,好不好?”这一天紫姬打扮得非常美丽,源氏公子满面笑容地对她看。说道:“过来!我和你一同去看。”紫姬的头发今天梳得特别光洁,源氏公子用手摸摸,对她说:“你的头发长久不剪了。今天想是好日子吧?”便召唤占卜时日吉凶的博士,教他卜定一个吉时。又对小侍女们说:“你们先去吧。”他看看这些女童的美丽的衣饰,但见每人的头发都很可爱,梳得很整齐,浓重地挂在浮纹的罗裙上,有娇小玲珑之感。

    他说,“让我来替小姐剪发。”拿起剪刀,又说:“好浓密啊!将来不知要长得多长呢!”他觉得无从着手。又说:“头发无论怎样长的人,额上的总是稍短些。但如果都是短的而没有长些的拢到后边,便太缺乏情味了。”剪好之后祝道:“郁郁青青,长过千寻!”紫姬的乳母少纳言听了这祝词,深感欣幸。公子吟诗道:

    “千寻海水深难测,

    荇藻延绵我独知。”

    紫姬答道:

    “安知海水千寻底?

    潮落潮生无定时!”①

    便将此诗写在纸上。执笔挥毫,样子十分能干。但又有孩子态度,天真可爱。源氏公子深感喜慰。

    ①以上两诗,以海水比爱情,以潮比源氏公子之心,以荇藻比发。

    今天游览车异常拥挤,几无隙地,源氏公子想停车在马场殿旁边,然而没有适当的地方。他说:“这地方公卿的车子很多,太嘈杂了。”正在踌躇不决之际,忽见近旁停着一辆很漂亮的女车,里面乘着许多女子,衣袖和裙裾露出在帘下。其中有一人从车中伸出一把扇子来,向公子的随从人招呼道:“停在这里好不好?我们让出地方来吧。”源氏公子想:“多么轻狂的女子啊!”然而这地方的确很好,便命令驱车过去,对那女车中的人说:“你们怎么会找到这好地方?教人羡慕呢!”便接了那把扇子,展开来一看,上面题着诗句:

    “拟托神灵逢好侣,

    人皆鹣鲽我孤单。

    只因君在禁地中。”墨色未干,显然是内侍的笔迹。源氏公子想:“岂有此理!她竟想永远不老,一直撒娇撒痴。”他很讨厌,恨恨地写两句答诗,把扇子还她:

    “早已知君多好侣,

    专诚待我是空言!”

    这老女看了,觉得很难为情,又写道:

    “神灵本是无灵物,

    轻信空名懊悔迟。”

    源氏公子因有女同车,帘子也不卷起,便有许多人心怀妒恨。他们想:“前天祓禊时,他的态度很威严,今天却是随意游览,和他同车的人到底是谁?想必不是寻常之人。”大家东猜西测,源氏公子觉得刚才和不相称的人酬酢唱和,很犯不着。但倘送诗给不象内侍那样厚颜无耻的人,又恐她们顾虑到他有女同车,连寥寥数字的回音也不肯放心地送给他吧。此事暂且不表。

    却说六条妃子此次懊恼之深,为近年来所无。她怨恨源氏公子无情,对他已经断念。但倘和他绝交,毅然赴伊势蛰居,则又未免无聊,况且被天下人取笑。反之,想留在京城,则如此残酷地受人侮辱,实属难堪。正如古歌所云:“心如钓者之浮标,动荡不定逐海潮。”①她心中犹豫不决。想是日夜忧恼之故,她的心仿佛摆脱了身体而浮游在空中,痛苦不堪。

    源氏大将对于六条妃子下伊势之事,并不坚决反对。只是对她说道:“我固然毫不足道,被你摒弃,也是理之当然。不过既结此缘,虽无可取,总希望长此存续,有始有终。”这是不着边际的话,因此六条妃子行止难于决定。祓禊那天为欲散心而出游,却受到了无情的打击,从此她对万事都厌恶,心中忧思无限。

    正当此日,葵姬为鬼怪所迷,病得很厉害。家中上下一切人等,都忧愁叹息。源氏公子此时不便再东偷西摸,二条院也难得回去。他平时虽然不甚热爱葵姬,但毕竟是身分高贵的正夫人,对她总是另眼看待。尤其是她身上已经有喜,又加之患病,因此源氏公子特别担心。便延请高僧高道,在自己房室内作种种法事。由于法事的效力,关亡的法师说出了许多鬼魂与生灵②的名字来。其中有一个魂灵,始终不肯附在替身童子③身上,而只管附在病人自己身上。虽然并未带来特别的痛苦,但是片刻不离。延请法力精深的修行者来驱除,也不见效。这个顽强的魂灵,看来不是寻常的了。左大臣邸内的人历数源氏公子的情妇,这个那个地猜测。有几个人悄悄地相告:“六条妃子和二条院的紫姬等,公子特别宠爱,她们的妒恨自然最深,想必是她们的生魂了。”请易者占卜一下,也没有定论。虽说是鬼怪迷人,但葵姬并没有对人结下深仇重怨。想来想去,只有她的已故的乳母,或者世世代代与他家结怨的鬼魂,有时乘人之危,隐约出现而已。

    ①此古歌见《古今和歌集》。

    ②当时人相信死鬼和生人的灵魂都能附在病人身上作怪。

    ③做法事时,置一童子,使魂灵移附在童子身上,亦有使用草人者。

    葵姬终日嘤嘤啜泣,时时抚胸咳嗽呕吐,痛苦不堪,教人看了非常难过。家人束手无策,眼见得这病状不吉,人人忧愁悲叹。桐壶院也很关怀,问病的使者络绎不绝,又为她作种种法事,以祈祷平安。如此深蒙恩宠,设有不测,实在太可惜了。世人无不关心葵夫人的病状。六条妃子闻知此种情况,大为嫉妒。年来她并无如此嫉妒之心,只为了争夺车位那件小事,她的心异常激动,甚至游离恍惚。左大臣家的人万万想不到此小事竟这般严重。

    六条妃子如此妒恨忧恼,身心亦异常困顿。她想请僧人作法事,以祈祷健康。但因女儿斋宫尚未离去,未便在邸内举行,便暂时迁居他处,诵经礼忏。源氏大将闻此消息,深为挂念,不知妃子健康如何,便下决心,前去访问。此时妃子借居他处,源氏大将只得微行而往。他首先说明:近来久疏问候,实乃意外之事,怠慢之罪,务请原宥。然后诉说葵姬病状,言道:“我并不何等操心。但她的父母看得很重,非常着急,痛苦不堪。我未便坐视,在她病重期间,只得从旁照料。你倘能宽宏大量,原谅万事,我就不胜欣喜了。”他看见妃子神色比往常憔悴,觉得此实难怪之事,深感同情。

    两人交谈,隔阂未消,天明时公子告辞出门。六条妃子看到他那俊美的丰姿,觉得还是不忍抛开他而独自远行。但又思量:“他的正夫人素来受他重视,今又将生男育女,结果他的爱情定然集注于她一人身上。而我在这里翘盼他的惠临,无非是自讨苦吃而已。”暂时忘怀了的忧思,现在重新涌上心头来了。其时日色已暮,只收到了源氏公子的一封信。信上写道:“近日病势稍减,今又忽然加重,故我未便抽身……”六条妃子推想他又是托辞,便回答他一封信:

    “身投情网襟常湿,

    足陷泥田恨日深!

    古歌云:‘悔汲山井水,其浅仅濡袖。’①君心正如此井。”

    ①此古歌见《古今和歌六帖》。

    源氏公子看了这回书,觉得在他所交往的诸女子中,此人的笔迹最为优秀。他想:“人世之事,真不可解!我所钟爱的诸人,性情容貌,各尽其美。但恨不能集中爱情于一人,如何是好?”心中郁郁不乐。其时日色已昏,连忙再写一信奉报:“来书所云‘其浅仅濡袖’,不知何故如此其浅?都缘卿心不深,反而托辞恨我吧!

    “卿居浅濑但濡袖,

    我立深渊已没身。

    若非病人之故,我必亲自致送此书。”

    且说葵姬被魂灵附体,病势转剧,非常痛苦;世人纷纷传说:此乃六条妃子自己的生灵及其已故父大臣的鬼魂作怪。六条妃子闻知此事,思虑满腹。她推想:“我只痛惜自身,并不怨恨他人。但闻过于忧郁,灵魂自会脱却身体而浮游出外,为人作怪,此事庸或有之。”近年来她为种种事情悲伤忧恼,然而从未象此次之心碎肠断。自从祓禊那天为争夺车位而被人蔑视、身受奇耻大辱以来,一味忧伤悔恨之余,心灵往往浮游飘荡,不能安静。因此每逢迷离入梦之时,便神游于某处洞房清宫,仿佛是葵姬之家,就同此人纠缠不清。此时她的性行与醒时完全不同:凶猛暴戾,只顾向此人袭击。这是近来屡有之事。她常常想:“唉,惭愧!难道我的灵魂真会出窍,往葵姬那里去么?”觉得非出本心,甚是奇怪。她又想:“些些小事,世人都要说短道长,何况象我这种行径,正是教人宣扬恶名的好把柄了。”她痛惜声名,反复思量:“倘是已死之人,怨魂不散,为人作祟,乃世间常有之事。但即使他人有此等事,我也认为罪过深重,可憎可恶。何况我现在活着,被人如此宣扬恶名,真乃前世作孽!这都是我爱上了那个薄情人之故。自今以往,决不再想他了。”虽然如此,正如古语所说:“想不想时已是想。何不连不想也不想?”

    且说六条妃子的女儿斋宫原定去年入禁中左卫门府斋戒,但因种种障碍,延至今年秋天入左卫门府。九月间即将移居嵯峨野宫修行,故目下正在准备第二次祓禊。但六条妃子忽然精神失常,迷离恍惚,每日只是似睡非睡地躺着。她的侍女们大为震惊,为她举行种种法事,以祈祷安康。她并无何等重病,只是郁郁寡欢,沉闷度日。源氏公子常来访问,然而为了葵姬病重,没有关怀他事的余暇了。

    葵姬怀孕,还没有到临盆时期,大家漫不介意。岂知忽然阵痛频频,显见即将分娩了。各处法会便加紧祈祷。然而最顽强的那个魂灵,一直附在她身上,片刻不离。道行高深的法师都认为此怪少有,难于制治。费了很大法力,好容易镇服了。此怪便借葵姬之口说道:“请法师稍稍宽缓些,我有话要对大将说!”众侍女相与言道:“对了,其中必有详情。”便把源氏大将请进帷屏里来。左大臣夫妇想道:“看来大限到了,想是有遗言要对公子说吧。”便略略退避。正在祈祷的僧众都放低了声音,诵读《法华经》,气象十分庄严。

    源氏公子撩起帷屏的垂布入内,但见葵姬的容颜异常美丽。她的腹部高高地隆起。那躺着的姿态,即使旁人见了,也将痛惜,何况源氏公子。也又觉可怜,又觉可悲,乃当然之事。葵姬身穿白色衣服,映着乌黑的头发,色彩非常鲜明。她的头发浓密而修长,束着带子搁在枕上。源氏公子看了,想道:“她平日过于端庄了,此刻如此打扮,倒是非常可爱,更加娇艳,实在美丽之极!”便握住了她的手,说道:“哎呀,你好苦啊!教我多么伤心!”说时泣不成声。但见葵姬的眼色,本来非常严肃而腼腆,现在带着倦容仰望着源氏公子,凝视了一会之后,滚滚地流出眼泪来,源氏公子睹此情状,安得不肝肠断绝?葵姬哭得很厉害,源氏公子推想她是舍不得她的慈爱的双亲,又担心现在与丈夫见面竟成永诀,故尔悲伤。便安慰她道:“什么事都不要想得太严重了,目下虽有痛苦,但我看你气色甚好,定无危险。设有意外,我俩既结夫妇之缘,生生世世必能相见,岳父母与你亦有宿世深缘,生死轮回,永无断绝,必有相见之时,万勿悲伤!”

    附在葵姬身上的生灵答道:“否否,非为此也,我全身异常痛苦,欲请法师稍稍宽恕耳。我绝非有意来此相扰,只因忧思郁结,魂灵不能守舍,浮游飘荡,偶尔至此也。”语调温和可亲,又吟诗道:

    “郎君快把前裾结,

    系我游魂返本身!”①

    说时声音态度,完全不象葵姬,竟是另一个人。源氏公子吃惊之余,仔细寻思,恍悟此人竟是六条妃子。奇哉怪也:以前众口谣传,他总以为是不良之人胡言乱道,听了很不高兴,往往加以驳斥。今天亲眼看到世间竟有如此不可思议之事,觉得人生实在可厌,心中不胜悲叹。便问:“你说得是。但你究竟是谁?务请明以告我!”岂知她回答时连态度和口音都完全是六条妃子!此情此景,奇怪两字已经不够形容。葵姬的众侍女就在近旁,不知她们是否看出,源氏公子颇感狼狈。

    ①时人相信:若魂灵脱体游离,只要见者将衣服前裾打一个结,魂灵便回本体。故吉备公有《见人魂歌》云:“我见一人魂,不知属谁人。快快结前裾,使魂返其身。”

    那个生灵的声音渐渐静下去了。母夫人推想葵姬现在身体好些,便送过一碗汤药来。侍女们扶她坐起来服药,岂知婴儿立刻诞生了。全家诸人皆大欢喜。但移附在替身童子身上的生灵却嫉妒她的安产,大声骚扰起来、因此大家担心落胞之事。想是左大臣夫妇及源氏公子多修法事、立下宏誓大愿之故,落胞之事终于顺利平安。于是修法事的比叡山住持及诸山高僧俱各欢慰,拭去头上的汗,匆匆告退。家中诸人连日尽心看护,俱各困疲,此时方得稍稍休息。左大臣夫妇及源氏公子料想今后可保无事,俱各安心了。为感谢神恩,法事重新开始。但上下诸人都悉心照料这可爱的婴儿,对病人不免疏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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