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前守挥泪辞归,将公子近况禀复父亲,太宰大弍以及来此迎接的诸人听了他的话,都认为遗憾,一齐泣下。那五节小姐多方设法,派人送了一封信去:
“闻琴心似船停纤,
进退两难知不知?
冒失之处,务‘请曲谅’①!”源氏公子看了信,脸上现出微笑。那微笑的神态美丽可爱,动人心弦。公子的回信是:
“若教心似船停纤,
永泊须磨浦上波!
我这‘远浦渔樵’②的生涯,真非始料所及也。”从前菅公经行此地,亦曾赋诗赠与驿长③。驿长尚如此伤离,何况这情人五节小姐,她竟想一人独留在须磨呢。
①古歌“当时心似舟逢浪,动摇不定请曲谅,”见《古今和歌集》。
②古歌“当年岂料成潦倒,远浦渔樵度此生。”见《古今和歌集》。
③菅公流放播磨,在明石驿(须磨附近)一宿,驿长同情他的不幸。菅公赋诗赠驿长道:“驿长莫惊时变改,一荣一落是春秋。”见《大镜》卷二所载。此乃汉诗照抄,非译文。
且说京中自从源氏公子去后,经过若干日月,自朱雀帝以下,许多人都挂念他。尤其是皇太子,常常想念他,偷偷地哭泣。他的乳母看了很可怜他。详悉底蕴的王命妇看了更加伤心。师姑藤壶皇后一向担心皇太子的前程,源氏公子放逐以后,更加忧惧,终日愁叹。源氏公子兄弟辈的诸皇子,以及向来与公子亲善的诸公卿,起初常有书信寄须磨慰问,并且有富于情味的诗文互相赠答。但因源氏公子以诗文著名于世,弘徽殿太后听到他们同他唱和,很不高兴,骂道:“获罪于朝廷的人,不得任意行动,连饮食之事也不得自由。现在这个源氏在流放地造起风雅的邸宅来,又作诗文诽谤朝政,居然也有人附和他,像跟着赵高指鹿为马①一样。”世间便有种种恶声。诸皇子等听到了,害怕起来,此后就不再有人敢和源氏公子通音信了。
①《史记·秦二世纪》:“赵高欲为乱,恐群臣不听,乃先设验:持鹿献于二世曰:‘马也。’二世笑曰:‘丞相误耶,谓鹿为马?’问左右,左右或默,或言‘马’以阿顺赵高。”
二条院的紫姬自别源氏公子以来,岁月悠悠,没有片刻释念的时候。东殿里的侍女都已转到西殿来侍候紫姬。她们初来的时候,觉得这位夫人并无何等优越之处,后来渐渐熟悉,方知此人容貌态度,亲切可爱,待人接物,诚恳周到,便没有一个人想告退了。身分较高的侍女,紫姬有时也和她们晤面。她们都想:“诸人之中,公子特别宠爱这位夫人,确有道理。”
话分两头,且说源氏公子在须磨,日子渐久,恋念紫姬之心无可再忍,极想接她来此同居。但念自身为了宿世业障,流离至此,岂可再拉这可爱的人儿落水?终觉此事不妥,便打消了这念头。这天涯海角,凡事与京都不同。源氏公子看了从未见过的平民百姓的生活,由于看不惯,不胜惊奇,觉得自己目前的境遇有些委屈。附近常常有烟雾吹进屋里来。源氏公子以为是渔夫烧盐的烟雾,实则寓所后面的山上有人在烧柴。源氏公子看了觉得纳罕,便赋诗云:
“但愿故乡诸好友,
佳音多似此柴烟。”
到了冬天,雪大得可怕。源氏公子怅望长空,不胜凄凉之感,便取琴来弹,令良清唱歌,惟光吹横笛合奏。弹到得心应手、哀艳动人之处,歌声和笛声全都停止,大家举手拭泪了。源氏公子想起了古昔汉皇遣嫁胡国的王昭君。设想这女子倘是我自己所爱之人,我将何等悲伤!要是这世间我所爱的人被遣放外国,又将如何呢?想到这里,似觉果真会有其事。便朗诵古人“胡角一声霜后梦”①之诗。
此时月明如昼,旅舍浅显,月光照彻全室,躺着可以望见深夜的天空,真所谓“终宵床底见青天”②也。看了西沉的月亮,有凄凉之感,源氏公子便自言自语地吟唱菅公“只是西行不左迁’③之诗,又独自吟道:
“我身飘泊迷前途,
羞见月明自向西。”
这一晚照例不能入睡。天色向晓之时,但闻百鸟齐鸣,其声和谐可爱。于是又赋诗道:
“晓鸟齐鸣增友爱,
愁人无寐慰离情。”
此时随从人等一个也不曾起身。源氏公子躺着独自返复讽咏。天色未明,即起身洗手,念佛诵经。随从人等看了,回想公子以前从未如此谨饬,便觉深可敬爱;没有一个人肯离开他。即使暂时,也不想回京中的私宅去。
①大江朝纲《王昭君》诗云:“翠黛红颜锦绣妆,泣寻沙塞出家乡。边风吹断秋心绪,陇水流添夜泪行。胡角一声霜后梦,汉宫万里月前肠。昭君若赠黄金赂,定是终身奉帝王。”见《和汉朗咏集》卷下。此乃汉诗照抄,非译文。
②三善宰相《故宫》诗:“向晓帘头生白露,终宵床底见青天。”见同上,亦汉诗,非译文。
③菅原道真流放中诗云:“莫发桂芳半具圆,三千世界一周天,天迥玄鉴云将霁,只是西行不左迁。”见《菅家后草》。此乃汉诗,非译文。未句之意:月亮只是自动向西行而已,并非象我那样被流放,以下源氏诗即取此意。
且说那明石浦,离须磨浦极近,几乎爬也爬得过去。良清住在须磨,想起了明石道人的女儿,便写信去求爱。女儿没有回信,父亲却写一封信来,说“有事奉商,请劳驾来舍一行”。良清想道:“女的不答应我,而要我上门去,结果教我空手回来,讨个没趣。”心里懊恼,置之不理。
这明石道人生性高做,世无其匹。按播磨地方的风习,只有国守的一族最为高贵,受人尊敬。但明石道人为人乖僻,不把国守放在眼中。良清是前任国守的儿子,曾经求婚,明石道人却拒绝他,要另找乘龙快婿,已经找了好几年了。此时闻得源氏公子客居须磨,便对他夫人说:“桐壶更衣所生的源氏光华公子,为了得罪朝廷,迁居到须磨浦来了。我们的女儿前世积德,故能碰到这种意外的幸运。把女儿嫁给他吧。”
夫人答道:“千万使不得!听京中人说,这个人娶的身分高贵的夫人,不知多多少少。并且东偷西摸,连皇上的妃子都触犯到,为此闹得天翻地覆。这个人哪里会把我们这种乡下姑娘放在心上呢?”明石道人冒起火来,说道:“你不懂事!我自有道理。快准备起来吧。先要找个机会,请他到这里来。”他固执己见,一意孤行。就把屋子装饰得富丽堂皇,关切地替女儿操心。
夫人又说:“何必这样呢?就算他有多么了不起,我的女儿初次结婚,难道嫁个流放犯不成?假定对方有心爱她,还可说说。但他根本就不会爱我女儿的。”明石道人更加冒火了,驳道:“获罪谪戍,在中国,在我国朝廷,都是常有的事。凡是英明俊杰、迥异凡俗的人,必然难免谪戍。你知道源氏公子是怎样的人?他已故的母后桐壶妃子,是我已故叔父按察大纳言的女儿。这位妃子的美貌,闻名于世。入宫之后,蒙桐壶帝特别宠爱,身为后宫第一。只为众人嫉妒,以致忧恼成疾,短命而死。但能留下这位俊杰的公子,亦不幸中之大幸。为女子的,第一志气要高。我虽然是乡下人,但和公子有上述的因缘,想他决不会唾弃我。”
他这位小姐呢,虽然不是一个绝色美女,但亦温顺优雅,聪明伶俐,并不亚于身分高贵的女子。她自己常自伤境遇,想道:“身分高贵的男子呢,怕以我为微不足数;身分相当的人呢,我又决不肯嫁与。如果我寿命稍长,父母先我而死,那时我就削发为尼,或者投海自尽吧。”她父亲关怀这女儿,无微不至。每年两度带她去向住吉明神①参拜。女儿自己也私下祷告,希求明神保佑。此事暂且不提。
①住吉明神乃护海保安赐福之神,其神社在令大阪市住吉区。
新年来到须磨浦。春日迟迟,荒居寂寂。去年新种的小樱花树隐隐约约地开花了。每当日丽风和之时,源氏公子追思种种住事,常是黯然泣下。二月二十过了。去年离京,正是这般时候。诸亲友惜别时的面影,憬然在目,深可怀念。南殿樱花想正盛开。当年花宴上桐壶院的声音笑貌,朱雀帝的清秀之姿,以及公子自己所作诗篇朗诵时的情形,都活跃眼前,便吟诗道:
“无日不思春殿乐,
插花时节又来临。”
正在寂寞无聊之时,左大臣家的三位中将来访。这中将现已升任宰相,人品优越,时望隆重。但常感这世间枯燥无味,遇事就惦念源氏公子,便顾不得为此要被处罪,毅然地赶到须磨来了。两人久别重逢,悲喜交集,真所谓“一样泪流两不分”①了。宰相看看源氏公子的居处,觉得很象中国式样。四周风物,清幽如画。真是“石阶桂柱竹编墙”②,一切简单朴素,别有风味。源氏公子打扮得象个山农野老,穿着淡红透黄的衬衣,上罩深蓝色便服和裙子,样子甚是寒酸。虽然象个乡下人,但是别具风度,教人看了含笑,觉得非常清雅。日常使用的器具也都很粗陋。所住的房室很浅,从外望去,一目瞭然。棋盘、双六盘、弹棋盘,都是乡下产的粗货。看到念珠等供佛之具,想见他日常勤修佛法。所吃的食物,也都是田家风味,却颇有趣致。
①古歌:“或喜或悲同此心,一样泪流两不分。”见《后撰集》。
②引自白居易《香炉峰下新卜山居草堂初成偶题东壁五首》第一首:“五架三间新草堂,石阶桂柱竹编墙,南檐纳日冬天暖,北户迎风夏月凉。”
渔夫打鱼回来,送些贝类与公子佐膳。公子与宰相便召唤他进来,问他长年的海边生活情状。这渔夫便向两位贵客申诉身世中种种苦况。虽然语无伦次,声如鸟啭,然而为生活操心这一点,都是一样的。故公子与宰相听了,深觉可怜,便拿些衣服送与这渔夫。渔夫受赐,不胜荣幸之感。
饲马之所,就在近处。望见那边有一所形似谷仓的小屋,从其中取草秣来喂马,宰相看了亦觉希罕。看到喂马,想起了催马乐《飞鸟井》①,两人便齐声吟唱起来。继而共谈别后年月中种种情状,时而悲泣,时而欢笑,谈到小公子夕雾无知无识嬉笑玩耍之状,以及左大臣日夜替外孙操心等事,源氏公子悲伤不堪。凡此种种,难于尽述。以上所记,不及万一。
是晚两人彻夜不眠,吟诗唱和,直达天明。宰相终于担心此行遭人物议,急欲还都。匆匆一见,反而增悲。源氏公子便命取酒来饯别,共吟白居易“醉悲洒泪春杯里”②之诗。左右随从之人,闻之无不垂泪。他们也各自与相熟的人道别,黎明的天空中,飞过几行征雁,主人触景生情,便赋诗云:
“何时再见春都友,
羡煞南归雁数行。”
宰相依依不忍别去,也赋诗道:
“离情未罄辞仙浦,
此去花都路途迷。”
宰相带来的京中土产礼物,颇富风趣,对宰相这些丰富的礼品,源氏公子回敬以一匹黑驹,告之日:“罪人之物,恐有不祥之气,本不敢奉赠。但‘胡马依北风’③而嘶,此物亦知恋故乡也。”这是一匹世间难得的马。宰相便把一支名贵的笛留赠公子,说是“临别纪念”。赠答止于如此,盖恐外人诽议,两人都不敢过分铺张。
①《飞鸟井》:“投宿飞鸟井,万事皆称心。树影既可爱,池水亦清澄。饲料多且好,我马亦知情。”
②白居易别元微之诗:“往事渺茫都似梦,旧游零落半归泉。醉悲洒泪春杯里,吟苦支颐晓烛前。”
③《古诗十九首》第一首云:“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言马与鸟亦恋故乡也。
红日渐渐高升,宰相临行心情缭乱,频频回顾。源氏公子伫立凝望,依依不舍,反使这别离增加了痛苦。宰相说:“此去何时再见?难道以此长终不成?”主人答道:
“鹤上九霄回首看!
我身明净似春阳。
虽然盼望昭雪,但念身经流放,虽古之贤人,亦难照旧与人为伍;我是何人,岂敢妄想再见京华?”宰相答道:
“孤鹤翔空云路杳;
追寻旧侣唳声哀。
向蒙推诚相爱,不胜感荷。但念‘交游过分亲’①,不免常多悔恨耳。”屡次回头,良久方才别去。宰相去后,源氏公子更加悲伤,日夜忧愁叹息。
三月初一适逢巳日②。随从中略有见识的人劝道:“今天是上巳,身逢忧患的人,不妨前往修禊。”源氏公子听了他们的活,到海边去修禊了。在海边张起极简单的帐幕,请几个路过的阴阳师来,叫他们举行祓禊。阴阳师把一个大型的刍灵放在一只纸船里,送入海中,让它飘浮而去③。源氏公子看了,觉得自身正象这个飘海的刍灵,便吟诗道:
“我似刍灵浮大海。
随波飘泊命堪悲。”
①古歌:“对景即思人,交游过分亲。只缘相处惯,暂别亦伤心。”见《拾遗集》。
②阴历三月上旬之巳日,谓之“上巳”,中国自古亦有修禊之俗。临水祓除不祥,谓之修禊。
③刍灵即草人,将草人在人身上磨擦一下,表示让灾殃移在草人身上,然后将草人放入船中使飘海而去,此即所谓祓除不祥。
他坐在海边天光云影之下赋诗之时,神态异常优美。是时风日睛和,海不扬波,水天辽廓,一望无际。过去未来种种情形,次第涌上心头。又赋诗云:
“原知我罪莫须有,
天地神明应解怜。”
忽然风起云涌,天昏地黑。祓禊尚未完成,人人惊慌骚扰。大雨突如其来,声势异常猛烈。大家想逃回去,却来不及取斗笠。不久以前,风平浪静,此时忽起暴风,飞沙走石,浪涛汹涌。诸人狂奔返邸,几乎足不履地。海面好象盖了一床棉被,膨胀起来。电光闪闪,雷声隆隆,仿佛雷电即将打在头上。众人好容易逃进了旅邸,惊诧地说:“这样的暴风雨,从来不曾见过。以前也曾起风,但总先有预兆。这样突如其来,实在可惊可怪!”雷声还是轰响不止。雨点沉重落地,几乎穿通阶石。众人心慌意乱,叹道:“照这光景,世界要毁灭了!”独有源氏公子从容不迫地坐着诵经。
日色近暮,雷电稍息,惟风势到夜犹不停止。雷雨停息,想是诵经礼佛愿力深宏之故吧。大家互相告道:“这雷雨如果再不停息,我等势必被浪涛卷去。这便是所谓海啸,能在顷刻之间害人。以前只是传闻,未见过见过此种骇人之事,此次才目击了。”
将近破晓,诸人均已酣眠,源氏公子亦稍稍入睡。梦见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走进室内,叫道:“刚才大王召唤,为何不到?”便向各处寻找源氏公子。公子惊醒,想道:“听说海龙王最爱美貌之人,想是看中我了。”这就使得他更加恐惧,觉得这海边越发不堪久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