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山庄内正忙着置备八亲王周年忌辰。多年听惯的川风,今秋更显凄凉。求神拜佛诸事,皆由薰中纳言和阿阇梨操办。两个女公子则应侍女等的建议,干些琐碎之事。例如缝制布施僧众的法服、装饰经卷等。
但也显得心力不济,愁苦不堪。幸有薰君等人的照料安排,令这周年忌辰不至于太过冷清!薰中纳言亲赴宇治,为两女公子除服之事,略表慰问之意。阿阇梨也来了。两女公子此刻边编制香几四角的流苏,边诵念“如此无聊岁月经”等古歌,不时言语。挂在帷屏上的布屏露出一条窄缝,薰君由此窥见络子,知道她们在做什么,便吟唱古歌“欲把泪珠粒粒穿”之句。又寻思道:伊势守家女公子作此歌时,也心同此情吧。帘内两女公子听了趣味盎然,但又羞于开口应答。她们想道:“纪贯之所咏‘心地非由纱线织’一歌,为了一时的生离,便愁思绵绵,何况死别呢?古歌之善于抒情可见一斑。”薰君正撰写愿文,叙述经卷与佛像供养的旨趣,便信笔题诗一首:
“契结连理缘,似总角盘盘。
百转红丝绕,同心共永远。”(总角是头发结成的髻。此处是用以比喻编制流苏。)
写好后差人送入帘内。大女公子一见,还是老一套,兴味索然,但还是奉答:
“流苏如泪脆,点点不可穿。
红丝纵有情,永无结缘期。”
吟罢想起“永远不相逢”之古歌,不免思绪绵绵,隐隐作恨。
薰君遭受这般冷遇,羞愧难当,便暂将此事抛开,只与大女公子认真地商谈匂亲王与二女公子之事。他说道:“匂亲王在恋爱方面常常操之过急,即便心中不甚满意,一旦说出,也决不反悔。故我千方百计探询尊意。你心中有何顾虑,为何如此斥绝呢?男婚女嫁之事,您并非一无所知,但一直对人置之不理,枉费我真情一片。今天无论如何,请你明白给予我答复。”他说得一本正经。大女公子答道:“正因为你用心真诚之故,我才不惜抛头露面,与你相处。可您连这点你都不明白,可见你心中尚有浅薄的念头。若是善解情意之人,则此处荒寂之境,自会生出百般感想。但我薄知寡识,对此也无可奈何。先父在世之时,此事应该如何,彼事应该如何,对我等也有嘱咐。但是您所说的婚姻之事,却只字未提。或许先父之意,要我们断绝尘念,以度余生吧!故实难以答复您的垂询。只是妹妹如此年轻,便隐居深山,也太可惜了!我亦曾私下想过,但愿她不要一意孤行,执迷不悟。命当如何,只能拭目以待了。”说罢慨然长叹,陷入茫茫沉思之中,实足怜惜。
薰君设想:她自己尚且未婚,自然不能像长辈那样处理妹妹的婚事,不能答复也在情理之中。便唤来那老侍女弁君,与之商谈。对她说道:
“这些年,我一直在此修行立德。但亲王病危之际,自知死期将至,便托付我照顾两女公子,我点头答应。未曾料到两女公子另有打算,不由我处置,不知何故?我顾虑重重。你一定也听到过:我生性古怪,对世俗男女之事了无兴致。恐是前世因缘,我对大小姐一片诚心,此事已传扬开去。所以我想:既如此,便依亲王遗志,让我与大小姐公开结为夫妇。此虽属奢望,但世间也不乏此类先例啊?”接着又说道:“匂亲王与二小姐之事,我向大小姐提过。但大小姐似乎放心不下,不信任我。
不知为何如此?”他说时愁容满面。弃君心中想道:“倒真是两对好夫妻……”但她并非一般愚昧无知的侍女,嘴上唯唯诺诺,阿谀奉承。只是答道:“恐怕这两位小姐性情乖劣,异于常人,故似乎未曾存有世俗婚嫁之念。我们这些侍女,就是亲王在世,谁又曾蒙荫庇?众人觉得前程无望,纷纷借口散去,那些故朋旧友,也都不愿长久呆下去。何况现在亲王已逝,更是今不如昔,她们便都牢骚满腹。有人说道:‘亲王看重门第,凡不是门当户对的亲事,皆认为委屈。陈规未弃,故两位小姐的亲事至今未定。如今亲王已逝,她们孤独无靠,应该随机应变,灵活处理。倘有人对此说三道四,大可置之不理。无论怎样的人,总要有个依托才是。即便是以松叶为食的苦行头陀,也不甘寂寞,故要在佛教某一宗派门下修行。’她们胡言乱语,常常使得这两位小姐心中不得安宁。
然而她们意志坚定,大小姐只是心念二小姐之事,希望她能随俗事人。
您常常不辞劳苦,前来访问,如此数年不断。两位小姐心下感激,也愿与您亲近,凡事与你商议。如果您对二小姐有意,大小姐定会应允的。
匂亲王书信频频,但她们觉得此人并不真诚。”薰君答道:“我既然蒙亲王遗托,自当悉心照顾二位小姐。其中任何一位小姐与我结缘,都在情理之中。大小姐关心备至,我受宠若惊。然而我虽已绝尘缘,心之所爱,仍难割舍。要我移情别恋,实乃强人所难。我对大小姐一片深情,岂能随意改变?倾心相谈人世异常,尽陈心中之事。我没有要好的弟兄,寂寞难耐。在这世间触景生情,或喜或忧,无由倾吐,只能隐藏心中。
实在沉闷难捱,故愿与大小姐真诚倾述心事,聊以度日。明石皇后是我的姐姐,却未便用琐屑之事随意打搅她。三条院的公主虽然年纪尚轻,却与我以母子相称,亦不便过分亲近。至于其他女子,因地位悬殊,也不便于接近。故心中异常孤寂,只是沉闷度日。谈情说爱之事,我从未轻易去做。我如此不解风流,故虽对大小姐倾慕已久,但也羞于启齿,只在心中忧虑怨恨不已,一点也不曾有所表示,自己也觉得过于呆板了。至于匂亲王与二小姐之事,我真心相请,为何以为我存心不良?”老侍女听了这番话,心想二位小姐落到如此境地,却蒙二人如此爱恋,这实乃难得之事啊!她一心希望促成这两件美事。但是两位小姐一本正经,教人望而生畏,因此也没敢劝说。薰君欲在此留宿,便与女公子随意交谈,直至夕阳西下。
薰君面露怨恨之色,嘴上虽不明说,但大女公子却能觉察出来,心中甚是为难。只是勉为其难,随意应付他。然而薰君并非不通情理,故大女公子也不过分冷淡,总算接见了他。她叫人将自己所居的佛堂与薰君所居的客间之间的门打开,在佛前点一盏灯,并在帘子处添加一个屏风,又叫人到客间里点灯。但薰君不想点灯,他说道:“我心中很闷,也顾不到礼节了,光线要暗一些。”便躺下了。侍女们拿出许多果物来请他品尝,又准备丰盛的酒肴来款待侍从。侍女们纷纷远离二人所居之处,聚于廊下等处。二人便悄声谈起话来。大女公子不甚随和,却甚妩媚动人。言语之声,娇脆欲滴,让薰君牵肠挂肚,心如火燎。他若有所思道:“仅此障碍,便阻碍了我们的来往,教我苦不堪言。我如此懦弱,也太不明智了。”然而故作镇静,一味奢谈世间悲喜事,皆极富趣味。
大女公子早已告诉侍女,叫她们留于帘内。但侍女们想:“哪能如此疏远他?”便皆退出,靠于各处打盹,佛前也无人挑灯点火。大女公子十分难堪,低声呼唤侍女,可是哪里有人应声。她对薰君说道:“我心绪烦乱,四肢乏力,待我休息到天明后,再与你交谈!”便起身回内室去。
薰君随即道:“我经历深山远道而来,更是疲乏。如此与你交谈,便可教我忘掉劳顿。你果真如此,教我怎办?”他便将屏风挪开一个缝隙,钻进佛堂里来。大女公子半个身子已入内室,却被薰君从后面一把拉住了。大女公子恼惧不已,吼道:“这便是你所谓‘毫无隔阂’吗?真是荒唐之至!”那娇嗔之态很是惹人怜爱。薰君答道:“我这毫无隔阂之心,你全然不解。你说‘荒唐’,是害怕我非礼吧?我绝无此念。我可在佛前发誓,你还怕什么?外人也许不信,但我确实与众不同。”借着幽暗的光线,他撩起她额前的头发,只见她容貌娇美无比,实在是无瑕可指。他想:“在如此荒郊僻野,尽可肆无忌惮。如果来访者是其他好色之徒,那该如何是好?”回思自己过去优柔寡断,不觉为之一惊。又见到她伤心落泪的模样,顿生怜悯,他想:“切不可操之过急,待她心情好些再说。”他觉得自己使她受此惊吓,心中不忍,便低声下气地安慰她。但大女公子咬牙切齿地对他说道:“原来如此居心叵测。我身着丧服,而你毫不顾忌,一味闯进来,此是何等卑鄙!我一个弱女子遭此侮辱,这悲哀何以自慰?”她不曾料到会被薰君看到枯瘦的丧服,十分尴尬,心中懊恼不已。薰君答道:“你如此痛恨我,使我耻于开口。你以身穿丧服为借口,故意疏远我。但你若能体贴我多年一片诚心,便不会如此拘于形式了吧。”便从那天东方欲晓、残月犹挂之时听琴的情景开始,叙述多年来对大女公子的相思之苦。大女公子听了羞愧不已,她寻思道:“他外表如此老实,原来却心怀鬼胎!”薰君将身旁的短帷屏拉过来,遮住佛像,暂时躺下身子。佛前供着名香,芳香扑鼻。庭中芒草的香气也让人如痴如醉。此人道心至诚,不便在佛像前面放肆胡来。
他想:“如今她在丧期,我无礼相扰,实属不该,而且有违初衷。待丧满之后,她的心情会缓和些吧。”他尽力控制住自己,使情绪趋于平静。
万世悲秋,而今亦此;何况于此山中,风声和篱间的虫声,皆使人听了悲从中来。薰君谈论人世无常之事,大女公子也偶尔作答,其姿态端庄美妙。打瞌睡的侍女们料定两人已经结缘,都各自归寝。大女公子忆起父亲的遗言,想道:“人生在世,苦患实在难以预料。”便觉无事不悲,黯然泪下,如宇治川的水流泻不止。
不觉天边破晓。随从人等已起床,传来说话声,以及马的嘶鸣声。
薰君便想起了过去听说的有关旅宿的诸种情状,顿时趣味盎然。纸门上映着晨光。他推开纸门,与大女公子一起向远处眺望。大女公子也缓缓膝行出来。屋子不是很大,可以看到檐前羊齿植物上晶莹剔透的露珠。
两人相视,都觉对方甚是艳丽。薰君说道:“我只愿与你如此相处,一道赏花观月,共话人世之无常,除此别无他求。”他说时态度非常谦和,令大女公子恐惧之心稍减,答道:“这样面对面,恐怕不好吧!如果隔着一个帷屏,那才能更加随心所欲地谈话。”天色渐明,听见近处群鸟出巢奋翅之声,山寺晨钟之声也依稀可闻。大女公子觉得同这男子同处一室,羞愧难当,便劝道:“此刻你可以回去了。叫外人见了实在不好。”
薰君答道:“如此冒着朝露归去,反而引起外人的猜疑,似乎实有其事。
至今以后,我们扮作夫妇模样,而内里有别,保持清白,我决无非份之想。你倘不体谅我这般心意,那也太无情了!”他并不告辞归去。大女公子觉得如此厮坐,实在尴尬,心中甚是着急。便对他说道:“以后遵言便是,但今早请你听我一言。”说话时显得狼狈之极。薰君答道:“唉,如此破晓别离,令人好生难过!我真是‘未曾作此凌晨别,出户彷惶路途迷’!”说罢嗟叹不已。此时依稀听到某处鸡鸣,使他想起京中之事,便吟诗道:
“荒野鸡鸣声声悲,
拂晓云霞丝丝情。”
大女公子答吟道:
“荒野不闻鸟脆鸣,
俗世烦忧访愁身。”
薰君送她回到内室,自己从昨夜进来的纸门里回去,躺于床上,却无法入睡。他心中思念不已,不忍就此离别返回京都,想道:“如果我以前也如此眷念,这几年来心绪定会不得安宁。”
大女公子回到房中,心中不安,不知众侍女如何看待昨夜之事。她也不能入眠,寻思再三:“父母不在,只得任人摆布。身边的人会作恶多端,花样翻新,从中作祟。说不定哪天祸从天降,太可怕了!”又想:
“此人并非恶人,言谈举止也不算过分。父亲在世之时,也是如此看法,还说此人可托付终身。但我自愿茕茕独身。妹妹比我年轻貌美,就此空自埋没,也实在可惜。倘能嫁个如意郎君,也不枉此生。这两人之事,我一定尽力促成。但是我自身之事,却难以顾及此人倘是平常男子,多年来对我关怀备至,我也不妨以身相许。可是此人气度不凡,令人可望而不可及,反而教我却步。就让我孤身度此余生吧。”她左思右想,不由得啜泣起来。心情抑郁,无可排解,便走进二女公子卧室,在她身旁睡下了。二女公子独自躺着,听见众侍女叽叽咕咕,异于平常,心中好生纳闷。此时见姐姐进来睡在她身旁,惊喜之余,连忙拿衣服来替她盖上。忽然闻到一种浓烈的衣香,料想定是姐姐从薰君身上带来的。她想起了那值宿人不好处理的那件衣服,没有想到侍女们耳语的确不假。她觉得姐姐很是可怜,便一言不发,佯装人睡。
薰君将弁君唤来,千叮万嘱,又细心写了封信与大女公子,方才启程回京。大女公子想道:“昨日戏作总角之歌与薰中纳言,妹妹定疑心昨夜我有意同他‘相隔约寻丈’而面晤吧?”甚觉羞愧难当,只是借口“心绪不佳”笼闭于房中,整日神情颓丧。众侍女说道:“眼见周年忌辰将至,那地些零星琐屑之事,仅有大小姐方能料理周到,不想恰逢此时她又病了。”正编制香几上流苏的二女公子说道:“我尚未做过流苏上的饰花呢。”非让大女公子做不可。此时房内光线晦暗,无人能见,大女公子只好起来,与她一起做。
大女公子接到薰中纳言遣人送来的信”她却道:“我今日身体欠安。”
让侍女们代她回复。众侍女皆埋怨道:“叫人代笔不可吧?那多失礼!且显得小气。”周年忌辰已过,丧服均除去了。两位女公子当初认定,父亲去后无法度日,好不容易熬了一年,那生涯好不凄苦。想至此处,不觉痛哭流涕,教人于心不忍。一年来大女公子皆着黑色丧服,如今改换成淡墨色衣服,仪姿更显雅致。二女公子正当芬芳年华,更是国色天香。她正梳洗秀发。大女公子忙来帮她。细瞧妹妹的姣好容颜,竟使她忘却了世间冷暖。她想:“若能遂我私愿,将妹妹嫁与那人,他不会不答应吧!”此事她心有定数,不觉会意笑了。除了这位姐姐,二女公子别无其他保护人。大女公子对她悉心照顾,情同父母。
薰中纳言亦于心中思量:“往日大女公子裹着丧服,故不便答应我如今丧期将满……”他如饥似渴等到九月,便匆匆前来宇治访晤。他欲同往常一样直接见她。众侍女传达了他的心意,大女公子却说道:“我心情极坏,身体不适……”虽一再恳求,仍不肯与他见面。薰君说道:“这般无情,大出所料啊!不知旁人如何看待?”便写了封信让转交与她。大女公子回复道:“眼下忌期虽满,初除丧服,悲伤犹存。心绪烦乱,不便晤谈。”薰君亦不好多说,将那年老侍女弁君将召来,叮嘱了一番。此处侍女们日子孤寂,常可慰藉的惟有薰中纳言一人。她们皆私下议论道:“若能遂我们心愿,将小姐配与如此意郎君,移居常人艳羡的京都,肯定享福不减呢。”
众人一并设法,欲将薰君带大至女公子房中。大女公子本不谙此事,她仅想道:“他这般亲近那年老侍女,她一定向着他,谁知安何居心?古书中常谈及,女子失节作恶,往往并非一己之念,大都由侍女教唆的。人心叵测,不可不防啊!”又想:“果真他用心诚挚,何不将妹妹许配与他。就他的性情,即便女子容貌寻常,一旦结缘,也不会慢她,何况妹妹的容颜姣美,人见人爱。他许是相中了妹妹,不便开口吧。”但她又以为不预先告知二女公子,自己却独自主张,实出罪过。推己及人,方觉对她不住。她与妹妹闲谈一阵后便说道:“父亲遗愿,乃指望我们即使忍受孤苦,亦不可轻率嫁人,不然必遭世人讥笑。父亲在世之时,我们未能让他脱离凡尘,扰搅了他的清静,罪孽深重!临终遗言,应不违背才是。我们孤居独处,并不痛苦。然而众侍女时常抱怨我们,认为过分乖张,甚是讨厌。对你的去处,亦应思虑:你不应如我一般孤居独处,让年华付之流水,你不觉可悲可叹吗?你应如世间平常女子,配个如意郎君,那我这孤苦的姐姐亦觉安心,颜面有光了。”
二女公子闻得此言,甚是不悦。怪怨姐姐何出此念,便答道:“父亲遗愿,并非要姐一人孤身终老啊?他深恐我目无见识,受外人轻辱,对我疼爱甚深,姐你哪能及呢?为你不再孤寂,我愿朝暮相伴,不再分离。”她甚是同情姐姐。大女公子亦觉内疚,只得说道:“我心思烦乱,皆因众侍女时常怨我性情孤癖吧。”便不再言语了。
残阳西斜,薰君并无归意,大女公子颇为忧虑。弁君进入室内转告薰君心意,并为他鸣不平,且说不应怨恨他的。大女公子默然无语。一味嗟叹。她想:“此生此世托付于何人呢?若父亲在世,倒可言听计从,许配何等样人,皆为宿命前定。人活此世本身‘身不由心’的,即遇不幸,亦很正常,不会遭人嘲讽。可慰此间众侍女,自恃年纪稍长,以为聪颖,不厌其烦,以各类身分及理由来劝说。然终为奴仆,道理偏颇,怎可听信?”众侍女虽再三劝说,但大女公子毫不动情,惟觉烦厌。二女公子平素虽无话不谈,但对于男女私情更漠不关心,悠闲自得。故无必要与她商议此事。感到此生甚是乖戾,便孤身面墙,沉思默想。众侍女皆进来劝她:“大小姐还是脱去这淡墨色衣服,换上往常衣装吧。”
她们欲于此日促成此事,大女公子甚是狼狈。倘他们真有心撮合,还有何难处呢?于此狭陋的小山庄。恰如古歌“山梨花似锦,何处可藏身”啊!
薰君本欲暗暗劝勉她,让外人不曾知觉,此等好事便顺理成章。故他并不虑及由众侍女出面,仅让人对大女公子传言:“小姐若真不允,此生关系至此吧。”但弁君与几位老婆子暗中撺掇,意欲公然促成此事。
此举虽出于关心,但恐年老智昏,目光短浅,惹得大女公子极为嫌恨。
大女公子对进来的弁君道:“我父尚于人世时,多年中常称道薰中纳言善心体衅。如今父亲离世,他仍一如既往,蒙他鼎立相助。此番情谊,终生给忘。可没料及他有如此心愿,对我倾诉恋情,我常含怨申诉,甚觉难过啊!我倘为随俗婚嫁之人,此番好意,岂有不接受?可我已绝尘缘,发誓终生不嫁,所以不胜痛苦。倒是妹妹年华虚掷,令人惋惜。的确,从长计议,这孤寂生涯对妹妹不合适。倘他对父仍念旧情。要他将妹视若我好了。我二人情同手足。我心甘情愿付出一切。望你转述我此番心意。”她面带羞色一吐为快。弁君颇为怜悯,答道:“往日我早料到大小姐有此心意,曾周详地对他谈及。可他说道:‘要我徒转此念,本不可能。再说兵部卿亲王对二小姐倾慕已久,应由他们二人结缘,我当助一臂之力。’此亦为情理中事。纵是父母均在,苦心养育的千金小姐,二人若能结此良缘,亦难能可贵呀!恕我直言:家道中落,形势忧人。我常虑及二位女公子,不觉悲伤。人心难测,他日不得而知。既己至此。此桩婚事到底完美。小姐不违父命,本属当然。但亲王之虑,乃因恐无人匹配。他曾数次谈及:‘若薰君有此番心意,那我家一人有了归宿,便可安心了,实在可喜可贺啊。’凡因父母皆逝的孤女,或贵或贱,婚姻不如意者,并不鲜见。此事极为寻常,谁会讥笑?那薰中纳言身分与人品,十分出众。如此赤诚前来求婚,岂可断然不理不睬,一意孤行循守遗训皓首佛道?难道真如神仙不食人间烟火么?”她喋喋不休诉说了一通。大女公子惟感气恼,卧而不语。
二女公子见姐姐神情沮丧,颇觉心酸,依然与她同床共寝。大女公子深恐弁君等人将薰君引进室内,可这间小屋别无他处可藏匿。由于天尚热,她便将自己那件柔软的外衣给妹妹盖上。离开一段,于距妹稍远的地方躺下来。弁君将大女公子所言转告薰君,他便想道:“她为何这般讨厌俗世?定是自幼于圣僧般的父亲身旁,早就对人世无常有所彻悟吧。”愈发觉得此女与己性情相类,倒以为她有些平易近人了。他对弁君说道:“照此看来,今后连隔帷亦不可相谈了。不过,仅此一回,烦你将我带到她住所去吧。”弁君亦有此念,便招呼众侍女早此安息,与几位知情的老婆子并行此事。
薄暮冥冥,河中徒然起风,甚觉凄厉,本不牢实的板窗被吹的咯咯作声。弁君便以这些声响为掩护,悄悄将薰君引到两位女公子卧室中。
她觉得两女公子同榻,有些不便。但她又想:“她们向来如此,“我怎好劝她们今夜分室安寝呢?好在薰中纳言与大小姐早已认识,不会弄错。”大女公子总不能入眠,忽听到脚步声,起身欲逃。她想起妹妹尚在痴心酣睡,觉得放心不下,可又无别的办法。心甚难过。欲将她唤醒,一起逃避。然而太晚了。她浑身瑟缩,于一旁偷窥。室内灯光晦暗,但见薰君身着衬衣,极其熟悉,撩起帷屏,钻了进来。大女公子想:“妹妹实在可怜!怎样才好呢?”见陋壁旁立有一屏风,她只得躲到屏风背后。她想:“上午我劝她嫁与此人,她还怨我。此时又放他进来,日后一定对我怨恨吧。”心里甚觉痛苦,回首往事,皆因无一可靠之人托庇,方孤苦伶仃,存活于世。饱受世间痛苦。与父诀别之日,目送他上山时傍晚那凄凉景致,历历如在眼前,交集于胸。
薰君见仅有一人躺着,料定是弁君早作安排,欣喜若狂,心中卜卜地跳起来。细细一看,却是二女公子。两位女公子相貌颇似,但妹妹略显娇美。他见二女公子惶惶不安,知道她不知底细,甚觉愧疚。转念一想,大女公子有意躲避,其薄情委实对他不住。他想:“若二女公子嫁与他,我实在割舍不下。然而违背初衷,又令人憾惜。我定要大女公子相信我对她的恋情出自真心。今夜姑且忍耐一下吧!倘若宿缘难逃,对二女公子亦产生此番情意,并不羞耻。她们毕竟是姊妹呀。”他按捺住心中激情,将她视作大女公子,温柔可亲地同二女公子言语,直到东方既白。
众老婆子闻到室内话音,知道此事终无所成,惊诧问道:“二女公子何处去了?这就怪了。”听见床上卧着的正是二女公子的声音,一时众人尽皆糊涂。一人道:“此事甚是蹊跷,其间必有原因。”另一容貌丑陋的老婆子,张嘴咧齿说道:“每逢见到这薰中纳言,便觉脸上皱纹皆少了,甚觉光彩。如此端庄的如意郎君,大女公子为何要退避三舍?或许有鬼魂附身吧。”又一人说道:“喂,不可胡言乱语!哪有何鬼魂附体!定是我家有两位女公子自幼远离尘嚣,对婚姻大事,无人引导,因而有所顾虑。待日后习惯了,自会明白的。”还有人说道:“但愿大小姐早开心锁,好好待他!”她们说说笑笑,逗闹一阵后便睡了,一时酣声雷动。
秋宵苦短,情意绵绵,不觉天已大亮。薰君目睹眼前佳人,岂能满足?后又对她说道:“接受我这份情意吧,你不应如你姐那般冷若冰霜!”
与她约好了后会时期,便悄然退了出去。他觉得似刚从梦里醒来,甚是惊奇。可那薄情人此时心绪如何?他欲上前弄个明白,便又屏住气息,悄悄回至往日歇息的房间躺下来。
弁君来到小姐房间,问道:“奇怪,二女公子现在何处?”二女公子因昨夜偶遇此不速之客,正羞愧难当,蜷缩那里,心中茫然无知。想起昨日昼间姐姐所言,心中犹甚抱怨。此时,阳光撒满房间,大女公子从屏风后爬出,那困倦狼狈样,甚如蟋蟀。她深知妹妹心中气恼,颇为不安,可又说什么才好呢?她想道:“妹妹叫他看得一清二楚,好不害臊!今后定要有所防范了。”心中憋闷得慌。
弁君又来到薰君处。薰君便将大女公子何等固执。终不肯见面等详情诉说与她。弁君亦怨大女公子太无礼不识大体,气得头昏眼花,对薰君颇为同情。薰君对她说道:“往日大小姐待我冷漠,我以为她不理解,故未计较,安排好其它事,得以自慰。而今夜此事太丢脸了。我真想一死了之。可亲王临终时顾急两位女公子,一再叮嘱我好好照顾。因体谅他用心良苦,故未出家修行。而今我对两位女公子再不敢有奢望了。可那大小姐冷若冰霜,倒让我铭记于心,永世难忘。匂亲王前来求婚。我想大女公子主意已决,既是婚配,定要许一身分高贵之人。我真无趣,如今职低位薄,拒绝我亦属当然,日后再无颜面来见了。此番愚行,望不与外人道吧!”他牢骚满腹,行色匆匆回京去了。
弁君等人皆低声说道:“如此双方皆无好处呀!”大女公子亦想:
“到底为何啊?倘他将妹妹抛弃,又怎样才好?”她甚是忧虑,不觉悲苦异常,怪怨众侍女不解人意自以为是,正沉思默想这时,薰君派人送了信来。此次来信,她比住日更是欣喜,但又觉奇怪。那信上束系有一枝枫叶。这枫叶一半为青,如不知秋景尚浓,另一半却呈深红。信中附诗道:
“异色同染一枝枫,
花神可识谁更浓?”
诗中仅此两句,对昨夜之事只字未提,全无恨意,大女公子见后想道:
“照此看,他有意敷衍塞责,草率而归了。”心中惴惴不安。众侍女催促道:“还是快复信吧!”大女公子欲让妹妹写,又羞于启齿;自己又难以著笔。犹豫了片刻,才写道:
“纵难悉晓花神意,
红枫色深胜青枫”(青、红枫喻姐妹二人。)。
她泰然自若,信手写来,笔迹颇见功底。薰君见后,方觉欲与之一刀两断,到底割舍不下。他想:“大女公子一再说,‘她与我情同手足,我愿为她付出一切’,我尚未答应她,定是她怀怨于心,故作出昨夜此举吧。我未将她好意存放于心,若对二女公子亦如此冷漠,她定恨我薄情寡义。那我的初愿更难成遂了。且那传话的年老侍女,亦将视我为薄情郎。总之,为了那份情,我已追悔莫及。本欲舍却凡尘,可又难断欲念,已足贻笑天下。再说此举与世间常人无异,去缠绵一薄情女子,更为世人讥笑我如‘无棚一小舟’了。”他辗转反侧,直至天明。此时残月西坠,晓色清悠,他便起身前去拜望兵部卿亲王。
且说三条宫邸自遭了火灾,薰君便移居六条院。他与匂亲王相隔甚近,故可时常造访。匂亲王亦觉此举甚是方便。院内清静幽雅,颇得薰君喜欢。庭中花木争奇斗妍,别有一番情趣。池中月影清澈,犹如画中一般。恰如匂亲王所料,薰君早已经起身。闻得香气扑鼻,便知是薰君来了。他忙穿戴整齐,出门迎候。薰君于台上坐定。匂亲王未将他延请至屋内,便也坐于走廊边栏杆上,二人一起纵谈世事。匂亲王谈及宇治两位女公子,对薰君不肯代劳,甚是埋怨。薰君想着:“岂有此等道理,我自己尚未得手呢。”转念又想:“倘我助他将二女公子说定,我的事不就顺理成章了么?”遂改变了初衷,与他谈得甚是投机,二人一并高议得手主意。黎明时分,山雾渐起。天光迷蒙,月影婆婆,树荫幽幽,别有一番韵致。匂亲王想起那沉寂的宇治山乡,对薰君道:“近日内你若再往宇治去,一定要我带上啊?”薰君担忧出现意外,甚觉为难,又不好多说。觉得很为难。匂亲王戏赠诗道:
“花开荒野何须拦,
君心独占女郎花。”
薰君答道:
“秋雾深锁女郎花,
护花使者赏翠华。
她怎可随便见得外人呢?”他故意惹激匂亲王生气。匂亲王忧愤说道:
“怎是个喋喋不休的人?”薰君暗想:“此人素来便有此想法。只因我不知二女公子底细,倘她形貌丑陋?性情亦不若料想那般温柔可爱,那我说来也是徒然。昨夜方知完美无缺。可大女公子费尽心思,潜心安排,欲将其妹荐与我,我若辜负此美意,未免太无情吧?然而要我移情别恋,我万不可从命啊!既如此且先将二女公子让与匂亲王吧。不然匂亲王与二女公子皆要嫌恨我。”他心想就如此行事,对匂亲王的指责,他仅一笑了之。私下计议,匂亲王不得知,总埋怨他不大度,实在可笑。薰君对他说道:“女公子心生烦恼,皆因你们举止轻浮,也怪不得她们啊!”那口气,宛如女公子父母那般严厉,匂亲王只得唯唯诺诺答道:“其实我对她的恋慕全出自肺腑,请观我后效吧。”薰君说道:“时至如今,两位女公子全无应允之意。要我从中促成,确有些难办。”二人便仔细商讨访晤宇治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