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语第四十五回 竹河(2)

    自从这天起,两位女公子天天以争夺樱花为戏。有一天傍晚,东风狂吹,樱花纷纷散落,令人扼腕叹惜。赌输了的大女公子赋诗曰:

    “纵使此樱非我物,

    也因风厉替花愁。”

    大女公子身边的侍女宰相君帮助女主人,续吟道:

    花开未久纷纷落,

    如此无常不足珍。”

    右方的二女公子也赋诗云:

    “风吹花落寻常事,

    输却此樱意不平。”

    二女公子身边的侍女大辅君接着吟道:

    “落花有意归依我,

    化作泥尘也可珍。”

    胜方的女童走下庭院,往来樱花树下,拾集了|年多落花,吟诗云:

    “樱花虽落风尘里,

    我物应须拾集藏。”

    输方的女童也吟诗云:

    “欲保樱花长不谢,

    恨无大袖可遮风。

    你们太小气了吧!”她贬斥胜方的女童。

    如此闲玩嬉笑,岁月空过。玉鬘尚侍关念两位女公子前途,费却不少心思,冷泉院天天来信,弘徽殿女御也来信说:“你不答应。敢是疏远我么?上皇埋怨我,说我嫉妒,从中阻挠。虽是戏言.毕竟不快。如蒙允可,务请早日决定。”措辞非常诚恳,玉鬘尚侍想道:“看来是命中注定的了。如此专心诚意,实在不胜感激!”便决定送大女公主入冷泉院,妆奁服饰等物,久已置备齐全、侍女用服装以及其他零星物品,立刻赶紧筹办。

    藏人少将闻此诮息,气得死去活来,便向母亲云居雁夫人泣诉。云层雁弄得毫无办法,只得写信给玉鬘尚侍,信中有云:“为此可耻之事,修书奉渎,实出于父母爱子之愚诚。倘蒙俯察下情,务请推心置腹,有以慰其痴心。”其言凄恻动人。玉鬘不胜其苦,只是唉声叹气,终于作复云:“此事计虑已久,苦于不能定夺。冷泉上皇来书谆切恳挚,使我方寸缭乱,只得唯命是从。令郎既有诚意,请其少待毋躁。容当有以相慰,并使世无訾议。”她在打算:待大女公子入冷泉院后,即将二女公子嫁与藏人少将。她的意思:两女同时出嫁,未免过分招摇。况且藏人少将现在官位还低,可是藏人少将决不能像她所希望那样移爱于二女公子。他自从那天傍晚窥见大女公子姿色以后,时刻恋念面影,常思再觅良机。如今空无所得,日夜悲叹不已。

    藏人少将明知无补于事,总想发些牢骚,便到藤侍从室中访问。藤侍从正在阅读薰君寄来的信,看见藏人少将进来,正想把信隐藏,岂知藏人少将早已看出是薰君的来信,连忙把信夺去。藤侍从心念如果坚决不给,他将疑心有何秘密,因此听其夺去。信中并无要事,只是慨叹世事之不称意,微露怨恨之词而已。内有诗云:

    “无情岁月蹉跎过,

    又到春残肠断时。”

    藏人少将看了信,想道:“原来别人如此悠闲,诉恨也是斯文一脉的。我太性急,惹人耻笑。她们瞧我不起,恐怕一半是看惯不我这种习气之故。”他胸中苦闷,并不和藤侍从多谈,准备到一向常与商量的侍女中将房中去和她谈谈,但念去谈也是枉然,因此只管唉声叹气。藤侍从说:“我要写回信给他呢。”便拿了信去和母亲商量了。藏人少将睹此情状,大为不快,甚至生起气来。可见年轻人的心思是专一不化的。

    藏人少将到了中将室中,便向她申恨诉怨,悲叹不已。这个当传言人的中将看他可怜。觉得不宜和他多开玩笑,便含糊其词,不作分明答语。藏人少将谈起那天傍晚偷窥赛棋之事,说道:“我总想再见一次,像那天傍晚做梦一般隐约也好。哎呀!教我今后如何活下去呢?和你如此谈话的机会,所余也无多了!‘可哀之事亦可爱’,这句话真有道理!”他说时态度十分认真,中将觉得怪可怜的,然然而无法安慰。夫人想把二女公子许配他,以慰其情,他却丝毫不感兴趣。中将推想他那天傍晚分明看到了大女公子的姿态,因此恋慕之心如此热烈,觉得这也是难怪的。但她反过来埋怨他:“你偷窥的事倘叫夫人知道,她一定怪你不成体统而更加疏远你。我对你的同情也消失了。你这个人真是不可信任啊。”藏人少将答道:“好,一切听便吧!我命已经有限,什么都不怕了。只是那天大女公子赌输了,实甚遗憾。那时你何不想个巧妙法儿,把我带了进去?我只要使个眼色,包管她一定得胜呢。”遂吟诗云:

    “吁嗟我是无名卒,

    何事刚强不让人?”

    中将笑着答道:

    “棋局赢输凭力量,

    一心好胜总徒劳。”

    藏人少将还是愤愤不平,又赋诗云:

    “我身生死凭君定,

    盼待垂怜援手伸。”

    他时而哭泣,时而嬉笑,和她一直谈到了天明。

    次日是四月初一更衣节,夕雾右大臣家诸公子都入宫贺节,只有藏人少将闷闷不乐,蛰伏沉思。母夫人云居雁为他流下同情之泪。右大臣也说:“我怕冷泉上皇不乐,又念玉鬘尚侍不会答应他,因此和她会面时不曾提出求婚,真后悔了。如果我亲口提出,她岂有不允之理。”藏人少将依旧去信诉恨,这回赠诗云:

    “春时犹得窥花貌,

    夏日徬徨绿树阴。”

    此时几个身分较高的侍女,正在玉鬘尚侍面前,向她叙述许多求婚者失望后的痛苦之状。就中那个中将说道:“藏人少将说‘生死凭君定’的话,看来不是空言呢,真可怜啊!”尚侍也觉得此人可怜。因为夕雾右大臣和云居雁夫人亦曾有意,而且藏人少将十分固执,所以尚侍准备至少须将二女公子作代。但念此人妨碍大女公子入院,实甚不该。况且髭黑大臣在世之时早有预定:大女公子决不嫁与臣下,无论其人地位何等高贵。如今入冷泉院,犹嫌前程有限呢。在这时候侍女送藏人少将的信来,实在没意思了。中将使复他一诗:

    “沉思怅望长空色,

    今日方知意在花。”

    旁人看了这诗,都说:“唉,太对人不起了,这是同她开玩笑呢。”但中将怕麻烦,懒得改写。

    大女公子定于四月初九日入冷泉院。夕雾右大臣派遣许多车辆及驱人前往供用。云居雁夫人怀恨在心,但念年来对这位异母姐①虽然不甚亲近,却为了藏人少将之事常常和她通信,如今忽然和她决绝,面子上不好看。因此送了许多高贵的妇女服装去,作为给侍女们的犒赏品。并附信云:“妹为小儿藏人少将精神失常,忙于照顾,未能前来襄助为歉。吾姐不赐通知,太疏远我了。”此信措辞稳重,而字里行间暗示不平之意,玉鬘尚侍看了心甚抱歉。夕雾右大臣也有信去,说道:“弟本当亲来参贺,适逢忌日,未能如愿为憾,今特派小儿前来充当杂役,务请任意差遣,勿加顾虑为幸。”他派源少将及兵卫佐二子前往。

    ① 云居雁比玉鬘小五岁,此时四十三岁。

    红梅大纳言也派遣侍女们用的车辆来供使用。他的夫人是已故髭黑太政大臣前妻所生女儿真木柱,其对玉鬘尚侍的关系,从各方面来说都是很亲密的①。然而真木柱竟毫无表示。只有她的同胞弟藤中纳言亲到,同两个异母弟即玉鬘所生的左近中将及右中弁一起帮办事务。他们回想父亲在世之日,都不胜感慨。

    ① 红梅与玉鬘是异母兄妹,玉鬘又是真木柱的继母。

    藏人少将卫写信给侍女中将,罄述痛苦之词,信中有云:“我命限于今日,实在不胜悲伤。但得大小姐一言:‘我可怜你。’或可赖此延命,暂时生存于世。”中将把信呈送大女公子。此时姐妹二人正在话别,相对黯然销魂,往常两人昼夜聚首,如影随形。邻居东西两室,中间开一界门,犹嫌疏隔太远,彼此常相往来。思念今后劳燕分飞,离愁何以堪忍。今天大女公子打扮得特别讲究,容姿实甚艳丽。她回想父亲生前关怀她的前程而说的话,不胜依恋之情。正在此时,接到藏人少将的信。她取来一看,想道:“这少将父母双全,家声隆盛,应是幸福之人,何故如此悲观,说这无聊的话?”她觉得奇怪。又念信中所言“命限今日”,不知是否真话,使在这信纸的一端写道:

    “‘可怜’不是寻常语,

    岂可无端说向人?

    唯对命限今日之语,略有所理解耳。”对中将说:“你如此答复可也。”中将却把原件送了去。藏人少将看到大女公子手笔,如获至宝,欢喜无限。又念她己相信他命限今日,更加盛慨,眼泪流个不止。但他立刻模仿古歌“谁人丧名节”①的语调,又寄诗诉怨:

    ① 古歌:“我倘失恋死,谁人丧名节?虽曰世无常,汝亦负其责。”见《古今和歌集》。

    “人生在世难寻死,

    欲得君怜不可能。

    君若肯对我说一声‘可怜’,我就立刻赴死。”大女公子看了,想道:“真讨厌啊!来了这样的复信。想必中将不曾另行抄写,就把来诗退还。”她心中颇感不快,就此默默不语。

    随大女公子入冷泉院的侍女及女童,都打扮得齐齐整整。入院仪式,大体与入宫无异。大女公子先去参见弘徽殿女御,玉鬘尚侍亲送女儿入院,便和女御谈话。直到夜深,大女公子始入冷泉院寝宫。秋好皇后与弘徽殿女御均已入宫多年,此时渐见衰老。而大女公子正在妙龄①,容颜焕发,冷泉院看了,安得不怜爱呢?于是大女公于大受宠爱,荣幸无比,冷泉院退位后安闲自由,形同人臣,生涯反而幸福。他真心希望玉鬘尚侍暂时居留院中,但玉鬘尚侍立刻回家去了,冷泉院颇感遗憾,心甚怅惘。

    ① 此时冷泉院四十四岁,秋好五十三岁,大女公子十八九岁。弘徽殿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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