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到达了离夕颜家不远的一所宅院②门前,叫守院人开门。但见三径就荒,蔓草过肩,古木阴森,幽暗不可名状。朝雾弥漫,侵入车帘,衣袂为之润湿。源氏公子对夕颜说:“我从未有过此种经验,这景象真教人寒心啊!正是:
“戴月披星事,我今阅历初。
古来游冶客,亦解此情无?
你可曾有过此种经验?”夕颜羞答答地吟道:
“落月随山隐,山名不可知。
会当穷碧落,蓦地隐芳姿。③
我害怕呢。”源氏公子觉得周围景象果然凄凉可怕,推想这是因为向来常和许多人聚居一室之故,这一变倒也有趣。车子驱进院内,停在西厢前,解下牛来,把车辕搁在栏干上。源氏公子等人就坐在车中等候打扫房间。侍女右近看看这光景,不胜惊异,心中偷偷地想起女主人以前和头中将私通时的情状。守院人东奔西走,殷勤服待。右近已看出源氏公子的身分了。
①白居易《长恨歌》中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夭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②称为河原院。
③月比喻她自己,山比喻源氏。
天色微明,远近事物隐隐可辨之时,源氏公子方才下车。室中临时打扫起来,倒也布置得清清爽爽。守院人说:“当差的人都不在这里。怕很不方便呢。”这人是公子亲信的家臣,曾经在左大臣邸内伺候。他走近启请:“可否召唤几个熟手来?”源氏公子说:“我是特地选定这没有人来的地方的。只让你一人知道,不许向外泄露。”吩咐他要保密。这人立刻去备办早粥,然而人手不够,张皇失措。源氏公子从来不曾住过这么荒凉的旅寓,现在除了和夕颜滔滔不绝地谈情之外,没有别的事可做。
二人暂时歇息,到了将近中午,方才起身。源氏公子亲自打开格子窗一看,庭院中荒芜之极,不见人影,但见树木丛生,一望无际,寂寥之趣,难于言喻。附近的花卉草木,也都毫不足观,只觉得是一片衰秋的原野。池塘上覆着水草,荒凉可怕。那边的离屋里设有房间,似乎有人住着,然而相隔很远。源氏公子说:“这地方人迹全无,阴风惨惨的。可是即使有鬼,对我也无可奈何吧。”这时候他的脸还是隐蔽着。夕颜对此似有怨恨之色。源氏公子想:“亲昵到了这地步,还要遮掩真面目,确实是不合情理的。”便吟道:
“夕颜带露开颜笑,
只为当时邂逅缘。①
那天你写在扇子上送我的诗,有‘夕颜凝露容光艳’之句,现在我露真面目了,你看怎样?”夕颜向他瞟一眼,低声答道:
“当时漫道容光艳,
只为黄昏看不清。”
虽是歪诗,但源氏公子觉得也很有趣。这时候他对夕颜畅叙衷曲,毫无隐饰,其风采之优美,真是盖世无双,和这环境对比之下,竟有乖戾之感。他对夕颜说:“你对我一向隐瞒,我很不快,所以也不把真面目给你看。现在我已经公开,你总可把姓名告诉我了。老是这样,教人纳闷呢。”夕颜答道:“我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②!”这尚未完全融洽的样子倒显得娇艳。源氏公子说:“这便无可奈何了!原是我自己先作榜样的,怪你不得了。”两人有时诉恨,有时谈情,度过了这一天。
惟光找到了这地方,送些果物来。但他深恐右近怪他拉拢,所以不敢走进里面去。他看见公子为了这女子躲藏到这种地方来,觉得好笑,推想这女子的美貌一定是值得迷恋的。他想:“本来我自己可以到手的,现在让给公子,我的气量总算大了。”心中有些懊悔。
傍晚时分,源氏公子眺望着鸦雀无声的暮天。夕颜觉得室内太暗,阴森可怕,便走到廊上,把帘子卷起,在公子身旁躺下。两人互相注视被夕阳照红了的脸。夕颜觉得这种情景之奇特,出乎意外,便忘却了一切忧思,渐渐地显出亲密信任之态,样子煞是可爱。她看到周围的情景,觉得非常胆怯,因此尽日依附在公子身边,象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十分可怜。源氏公子便提早把格子门关上,教人点起灯来。他怨恨地说:“我们已经是推心置腹的伴侣了,你还是有所顾忌,不把姓名告诉我,真教我伤心。”这时候他又想起:“父皇一定在找寻我了吧,教使者们到哪里去找我呢?”既而又想:“我何以如此溺爱这女子,自己也觉得奇怪。我久不访问六条妃子,她一定恨我了。被人恨是痛苦的,然而也怪不得她。”他怀念恋人时,总是首先想起这六条妃子。然而眼前这个天真烂漫、依恋不舍的人,实在非常可爱。此时想起六条妃子那种多心过虑令人苦闷的神情,便觉稍稍减色了。他在心中把两人加以比较。
①此处“夕颜”比拟源氏公子。
②和歌:“惊涛拍岸荒渚上,无家可归流浪儿。”见《和汉朗咏集》。
将近夜半,源氏公子蒙眬入睡,恍惚看见枕畔坐着一个绝色美女,对他说道:“我为你少年英俊,故尔倾心爱慕。岂知你对我全不顾念,却陪着这个毫不足道的女人到这里来,百般宠爱。如此无情,真真气死我也!”说着,便动手要把睡在他身旁的夕颜拉起来。源氏公子心知着了梦魔,睁开眼睛一看,灯火已熄。他觉得阴气逼人,便拔出佩刀来放在身旁,把右近叫醒。右近也很害怕,偎依到源氏公子身边来。公子说:“你出去把过廊里的值宿人唤醒,叫他们点纸烛来。”右近说:“这么黑暗,教我怎么出去呢?”公子笑道:“哈哈,你真象个小孩子。”便拍起手来①。这时候四壁发出回声,光景异常凄惨。值宿人却没有听见,一个人也不来。夕颜浑身痉挛,默默无言,痛苦万状。出了一身冷汗之后,只剩得奄奄一息了。右近说:“小姐生来胆怯,平日略有小事,便惊心动魄,现在不知她心里多么难过呢!”源氏公子想:“的确很胆怯,白天也是望着天空发呆,真可怜啊!”便对右近说:“那么我自己去叫人吧,拍手有回声,很讨厌。你暂且坐在她身边吧。”右近便走近夕颜身边。源氏公子从西面的边门走出去,打开过廊的门一看,灯火也已熄灭了。外边略有夜风。值宿的人很少,都睡着了。共只三人,其中一个是这里的守院人的儿子,源氏公子经常使唤的一个年轻人,一个是值殿男童,另一个便是那个随从。那年轻人答应一声,便起身了。公子对他说:“拿纸烛来。你对随从说,叫他赶快鸣弦,要不断地发出弦声。②你们在这人迹稀少的地方怎么可以放心睡觉?听说惟光来过,现在哪里?”年轻人回答:“他来过了,因为公子没有吩咐他什么,他就回去了,说明天早上再来迎接公子。”这年轻人是宫中禁卫武士,善于鸣弦,便一面拉弓,一面叫喊“火烛小心”,向守院人的屋子那边走去。
①日本人习惯,拍手是表示叫人来。
②当时认为弓弦的声音可以驱除妖魔。
源氏公子听到鸣弦声,便想象宫中的情况:“此刻巡夜人大概已经唱过名了。禁卫武士鸣弦。正是这时候吧,”照此推想,还没夜深。他回到房间里,暗中摸索一下,夕颜照旧躺着,右近俯伏在她身旁。源氏公子说:“你怎么啦?用不着这么胆怯!荒野地方,狐狸精之类的东西出来吓人,原是可恶的;可是我在这里,不要怕这些东西!”便用力把右近拉起来、右近说:“太可怕了。我心里很不舒服,所以俯伏在地。小姐现在不知怎么样了?”公子说:“唉,这是怎么一回事!”暗中伸手把夕颜抚摸一下,气息也没有了;再把她的身体摇一下,但觉四肢松懈,全无神志。源氏公子想:“她真是个孩子气的人,被妖魔迷住了吧。”然而束手无策,焦灼万状。那个禁卫武士拿纸烛来了。此时右近已经吓得不能动弹。源氏公子便亲自把旁边的帷屏拉过来,遮住了夕颜的身体,对武士说:“把纸烛拿过来些!”然而武士遵守规矩,不敢走近,在门槛边站住了。源氏公子说:“再拿过来些!守规矩也要看情况!”拿纸烛一照,隐约看见刚才梦中那个美女坐在夕颜枕边。倏忽之间便消失了。
源氏公子想:“这种事情,只在古代小说中读过,现在亲眼看到,真是太可怕了。要紧的是这个人到底怎么样了?”心乱如麻,几乎连自身也忘记了。他就躺倒在夕颜身旁,连声唤她。岂知夕颜的身体已经渐渐冷却。早已断气了!此时他噤口无言,不知如何是好。旁边并无一个有力的人可以商量。倘有一个能驱除恶魔的法师,此时正用得着。然而哪里有法师呢?他自己虽然逞强,毕竟年纪还轻,阅历不多,眼看着夕颜暴亡,心中无限悲痛,却毫无办法,只是紧紧地抱住她,叫她:“吾爱,你活过来吧!不要教我悲痛啊!”然而夕颜的身体已经完全冷却,渐渐不象人样了。右近早已吓昏,此时突然觉醒过来,便号啕大哭。源氏公子想起了从前某大臣南殿驱鬼的故事①,精神就振作起来,对右近说:“现在虽然好象断气了,可是不会就此死去。夜里哭声会惊动人,你静些吧。”他制止了右近号哭。然而这件事太突如其来,他自己也茫然不知所措。
①太政大臣藤原忠平暗夜在紫宸殿(即南殿)的御帐后面走过,有鬼握住了他的佩刀的鞘尾,他就拔出刀来斩鬼,鬼向丑寅方向逃走了。事见历史故事《大镜》所载。
终于叫了那个武上来,对他说:“这里出了怪事:妖魔把人迷住,痛苦得很。你赶快派个使者到惟光大夫住的地方去,叫他马上到这里来。再秘密地告诉他:他的哥哥阿阇梨如果在他家,叫他带他同来。他母亲知道了也许要责问,所以不可大声说话。因为这尼姑是不赞许这种秘密行为的。”他嘴上侃侃而谈,其实胸中充塞了悲痛之情。这个人的死去非常可哀,加之这环境的凄惨难于言喻。
时候已过夜半,风渐渐紧起来。茂密的松林发出凄惨的啸声。怪鸟作出枯嘎的叫声,这大概就是猫头鹰吧。源氏公子想来想去,四周渺若烟云,全无声息。“我为什么到这种荒僻地方来投宿呢?”他心中后悔,然而无法挽救了。右近已经不省人事,紧紧地偎在源氏公子身旁,浑身发抖,竟象要抖死了。源氏公子想:“难道这个人也不中用了?”他只是茫茫然地把右近紧紧抱住。此时这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象人,然而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灯光忽明忽暗,仿佛在眨眼,凄凉地照映着正屋边的屏风和室内各个角落。背后似乎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正在走近来,源氏公子想:“惟光早点来才好。”然而这惟光浮踪浪迹,宿所无定,使者东寻西找,一直找到天亮。这一段时间在源氏公子看来仿佛过了千夜。好容易听见远方鸡鸣。源氏公子回肠百转地思量:“我前世作了什么孽,今世消受这性命攸关的忧患呢?罪由心生,这是我在色情上犯了这逆天背理、无可辩解的罪过所得的报应,故尔发生这罕有其例的横事吧。无论怎样秘密,既有其事,终难隐藏。宫中自不必说,世人闻知,亦必群起指责,我就被世间轻薄少年当作话柄了。想不到我在今日博得了一个愚痴的恶名!”
好容易惟光大夫来了。此人一向朝朝夜夜侍侯在侧,偏偏今宵不来,而且找也不易找到,源氏公子觉得可恶。然而见了面,又觉得想说的话没有勇气说出,一时默默无言。右近看看惟光的模样,察知他是最初的拉拢者,便哭起来。源氏公子也忍不住了。他本来自命为唯一健全的人,所以抱着右近。现在一见惟光来到,透了一口气,悲痛之情涌上心来,便放声大哭,一时难于自制。后来镇静下来,对惟光说,“这里出了怪事!恐怖之状不是用惊吓等字眼所能表达的,听说逢到这种急变时,诵经可以驱除恶魔,我想赶快照办,祈求佛佑,让她重生。我要阿阇梨也一起来,怎么样了?”惟光回答道:“阿阇梨昨天已经回比壑山去了……这件事真是奇怪之极,小姐是否近来有病?”源氏公子哭道:“一向很好,并没有病。”他这哭诉的姿态哀怨动人,惟光看了不胜悲戚,也呜呜地哭了起来。
归根到底,只有年事较长、见多识广、阅历丰富的人,逢到紧急关头才有办法。现在源氏公子和惟光大夫都是年轻人,这时候毫无主意了。还是惟光强些,他说:“这件事给这宅院里的人知道了,不当稳便。这个守院人原是可靠的,但他的家眷也住在这里,他们知道了一定会泄露出去。所以我们首先要离开这宅院。”源氏公子说:“可是,哪里有比这里人更少的地方呢?”惟光说:“言之有理。如果回到小姐本来的屋子里,那些侍女一定要哭,那里人多,一定有许多邻人要责问,把消息传播到外间去。最好到山中找个寺院,那里常常有人举行殡葬,我们夹在里头,没有人注目。”他想了一会,又说:“从前我认识一个侍女,后来成了尼姑,迁居在东山那边。她是我父亲的乳母,现在衰老得很了,还住在那里。东山来往的人很多,但她那里却非常清静。”此时天色将近黎明,惟光便吩咐准备车子。
源氏公子自己已经没有气力抱夕颜了。惟光便用褥子把她裹好,抱上车子。这个人身材小巧,尸体并不给人恶感,却教人觉得可怜。那褥子很短小,包不了全身,乌黑的头发露在外面。源氏公子看了,伤心惨目,悲怆欲绝。他定要跟随前往,目送她化作灰尘。惟光大夫拦阻道:“公子赶快回二条院去,趁现在行人稀少的时候!”他就叫右近上车伴随遗骸,又把马让给源氏公子骑上,自己撩起衣裾,徒步跟在车子后面,走出了这院子。他觉得这真是奇怪而意想不到的送殡。但是看到公子的悲戚之状,就顾不得自身,迳向东山出发了。源氏公子则仿佛失却知觉,茫茫然地到达了二条院。
二条院里的人相与议论:“不知从哪里回来,看样子懊恼得很呢。”源氏公子一直走进寝台的帐幕①里,抚胸瞑想,越想越是悲恸。“我为什么不搭上那车子一同前往呢?如果她苏醒过来,将作何感想呢?她知道我抛撇了她而去,定将恨我无情吧。”他在心绪缭乱之中,念念不忘此事,不觉胸中堵塞、气结难言。他觉得头痛,身体发烧、非常痛苦。他:“如此病弱,不如死了罢休!”到了日上三竿之时,犹未起身。众侍女都觉得惊讶。劝用早膳,亦不举箸,只是唉声叹气、愁眉不展。这时候皇上派使者来了。原来昨天早就派使者找寻公子行踪,不知下落,皇上心甚挂念,所以今天特派左大臣的公子们前来探视。源氏公子吩咐只请头中将一人“来此隔帘立谈”②。公子在帘内对他说:“我的乳母于五月间身患重病,削发为尼。幸赖佛佑,恢复健康。不料最近旧病复发,衰弱特甚,盼望我前去访问,再见一面。此乃我幼时亲近之人,今当临终之际,若不去访,于心不忍,因此前去问病。不料她家有一仆役正在患病,突然病势转重,不及送出,即在她家死去。家人不敢告我,直到日暮我去之后,才将尸体送出。过后我得知此事。现在将近斋月③,宫中正在准备佛事,我身不洁,未便造次入宫参见。我今晨又感受风寒,头痛体热,颇觉痛苦。隔帘致辞,实属无礼。”头中将答道:“既然如此,我当将此情由复奏皇上。昨夜有管弦之兴,其时皇上派人四处寻找,
①王朝时代殿内主屋中设有比地面略高之寝台,四周垂挂帐幕,为贵人坐卧之用。
②当时认为,接触过死人的人,身上不洁,不可请来客坐,只可与他隔帘立谈。
③九月是斋戒之月,宫中举行种种佛事。夕颜是八月十六日死的;此时宫中正准备佛事。
未得尊踪,圣心甚是不乐。”说罢辞去,既而折回①,又问道,“您到底碰到了怎样的死人?刚才您所说的,怕不是真话吧?”源氏公子心中吃惊,勉强答道:“并无何等细情,但请将偶尔身蒙不洁之情由奏闻可也。怠慢之罪,实无可道。”他说时装作若无其事,然而心中充满着无可奈何的悲哀,情绪异常恶劣,因此不欲和别人对面谈心,只是召唤藏人弁②入内,叫他将身蒙不洁之情由如实奏闻。另外备一封信送交左大臣邸,信中说明因有上述之事,暂时不能参谒。
①头中将是以钦差身分来的,所以谈毕公事后出去了再折回来谈私事。
②藏人弁为官名。此人是左大臣之子,头中将之弟。
日暮时分,惟光从东山回来参见公子。这里因为公子对人宣称身蒙不洁,来客立谈片刻旋即退出,所以室内并无外人。公子立刻召他入内,问道:“怎么样了,终于不行了么?”说着,举袖掩面而哭。惟光也啼啼哭哭地说:“已经毫无办法了。长久停尸寺中,不当稳便。”明日正是宜于殡葬的日子。我有一个相识的高僧在那里,我已将有关葬仪一切事情拜托这高僧了。”源氏公子问:“同去的那个女人怎么样了?”惟光答道:“这个人似乎也不想活了,她说:‘让我跟小姐同去!’哭得死去活来,今天早上她似乎想跳岩自尽,还说要将此事通知五条屋里的人,我百般安慰她,对她说:‘你暂且镇静下来,把前前后后的事情考虑一下再说。’现在总算没事。”源氏公子听了这诺,悲伤之极,叹道:“我也痛苦得很!此身不知如何处置才好!”惟光劝道:“何必如此感伤!一切事情都是前世注定的。这件事决不泄露出去,万事有我惟光一手包办,请公子放心。”公子说:“这话固然不错。我也确信世事皆属前定。可是,我因轻举妄动,害死了一个人的性命,我身负此恶名,实甚痛心!你切勿将此事告诉你的妹妹少将命妇;更不可教你家那位老尼姑知道。她往常屡次劝谏我不可浮踪浪迹,如果被她知道了,真教我羞惭无地啊!”他嘱咐惟光保密。惟光说:“仆人自不必说,就是那个执行葬仪的法师,我也没有将真情告诉他。”公子觉得此人可靠,便稍稍安心。众侍女窥见此种情状,都弄得莫名其妙,她们私下议论:“真奇怪,为了什么事呢?说是身蒙不洁,宫中也不参谒,为什么又在这里窃窃私谈,唉声叹气呢?”关于葬仪法事,源氏公子叮嘱惟光道:“万事不可简慢。”惟光说:“哪里会简慢!不过也不宜过分铺张。”说着便欲辞去。但公子忽然悲恸起来,对惟光说:“我有一言,怕你反对:我若不再见遗骸一面,心中总不甘愿。让我骑马前去吧。”惟光一想,此事实在不好,但也无法阻止,答道:“公子既有此心,那也没有办法。但请趁早出门,夜阑之前务须回驾。”源氏公子便换上最近微行常穿的那套便服,准备出门。此时源氏公子心情郁结,痛苦不堪,设想走这条荒山夜路,生怕遭逢危险,一时心中踌躇不决。然而不去又无法排遣悲哀,他想:“此时若不一见遗骸,今后哪一世才能再见呢?”便不顾一切危险,带了惟光和那个随从,出门前去。只觉得路途遥远。
行到贺茂川畔时,十七夜的月亮已经上升,前驱的火把暗淡无光。遥望鸟边野①方面,景象异常凄惨。但今宵因有重大心事,全不觉得可怕;一路上只是胡思乱想,好容易到达东山。这沉寂的空山中有一所板屋,旁边建着一座佛堂,那老尼姑在此修行,生涯好不凄凉!佛前的灯从屋内漏出微光,板屋里有一个女人正在哭泣。外室里有两三位法师,有时谈话,有时放低了声音念佛。山中各寺院的初夜诵经都已完毕,四周肃静无声。只有清水寺方面还望得见许多灯光,参拜者甚多。这里的老尼姑有一个儿子,出家修行,已成高僧,此时正用悲紧之声虔诵经文。源氏公子听了,悲从中来,泪如泉涌。走进室内,但见右近背着灯火,与夕颜的遗骸隔着屏风,俯伏在地。源氏公子推想她心情何等颓丧!夕颜的遗骸并不可怕,却非常可爱,较之生前毫无变异。源氏公子握住了她的手说:“请让我再听一听你的声音!你我两人前生结下何等宿缘,故尔今生欢会之期如此短暂,而我对你却又如此倾心爱慕?如今你匆匆舍我而去,使我形单影只,悲恸无穷,真是太残酷了!”他不惜声泪,号啕大哭,不能自已。僧人等不识此是何人,但觉异常感动,大家陪着流泪。源氏公子哭罢,对右近说:“你跟我到二条院去吧。”右近说:“我从小服侍小姐,片刻不离左右,至今已历多年。如今匆匆诀别,教我回到哪里去呢?别人问我小姐下落,教我怎么回答呢?我心悲伤,自不必说,若外人纷纷议论,将此事归罪于我,实在使我痛心!”说罢,大哭不已。后来又说:“让我和小姐一同化作灰尘吧!”源氏公子说:“怪不得你。但此乃人世常态,凡是离别,无不悲哀。然而不论这般那般,尽属前生命定。你且宽心,信任我吧。”他一面抚慰右近,一面又叹道:“说这话的我,才真觉得活不下去了!”这话真好凄凉啊!此时惟光催促道:“天快亮了。务请公子早归!”公子留恋不忍遽去,屡屡回头,终于硬着心肠离去了。
①鸟边野是平安时代京都的火葬场。
夜露载道,朝雾弥漫,不辨方向,如入迷途。源氏公子一面行路,一面想象那和生前一样躺着的姿态、那天晚上交换给她的那件红衣盖在遗骸上的样子,觉得这真是何等奇特的宿缘!他无力乘马,摇摇欲坠,全赖惟光在旁扶持,百般鼓励,方能前进。走到贺茂川堤上,竟从马上滑了下来。心情十分恶劣,叹道:“我将倒毙在这路上了吧?”看来回不得家了!”惟光不知如何是好,心中想道:“我要是主意坚决,即使他命令我,我也决不会带他来走这条路,但现已后悔莫及。”狼狈之极,只得用贺茂川水把两手洗洗干净,合掌祈求观音菩萨保佑,此外毫无办法。源氏公子自己也勉强振作起来,在心中念佛祈愿,再靠惟光帮助,好容易回到了二条院。
二条院里的人见他如此深夜出游,都觉得奇怪,相与议论道:“真教人难当呢。近来比往常越发不耐性了,常常偷偷地出门。尤其是昨天,那神色真苦恼啊!为什么要这样东钻西钻呢?”说罢大家叹息。源氏公子一回到家,实在吃不消,便躺下了,就此生起病来,非常痛苦。两三天之后,身体显得异常衰弱。皇上也闻知此事,非常担心,便在各处寺院里举行祛病祈祷:凡阴阳道的平安忏、恶魔祓禊、密教的念咒祈祷,无不举行。天下人纷纷议论,都说:“源氏公子这盖世无双、过于妖艳的美男子,不会长生在这尘世间的。”
源氏公子虽然患病,却不忘记那个右近,召她到二条院,赐她一个房间,叫她在此服恃。惟光为了公子的病,心绪不宁,但也强自镇定,用心照顾这个孤苦伶仃的右近,安排她的职务。源氏公子病况略有好转时,便召唤右近,命她服侍。不久右近便参与朋辈之中,做了这二条院的人。她身穿深黑色的丧服①,相貌虽不特别俊美,却也是个无瑕可指的青年女子。源氏公子对她说:“我不幸而遭逢了这段异常短促的姻缘,深恐自身也不能长久活在世间。你失去了多年来相依为命的主人,自然也很伤心。我很想慰藉你,如果我活在世上,你万事有我照顾。只怕不久我也会跟着她去,那真是遗憾无穷了。”他的声音异常细弱,说罢,气息奄奄地吞声饮泣。此时右近不得不把心中那种不可挽回的悲哀暂时丢开,一味担心公子的病况,不胜忧虑。
①对死者关系亲、哀思深的,丧服的黑色亦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