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语第七回 红叶贺(1)

    ①本回写源氏十八岁秋天至十九岁秋天之事。

    朱雀院行幸②日期,定在十月初十之后。此次行幸,规模特别盛大,比往常更加有趣。但舞乐都在外间表演,妃嫔等不能看到,甚是遗憾。皇上为了他所宠爱的藤壶妃子不能看到,总觉美中不足,便命令先在宫中清凉殿试演一番。

    源氏中将所表演的舞蹈是双人舞《青海波》,对手是左大臣家公子头中将。这位头中将的丰姿与品格均甚优雅,迥异凡人;但和源氏中将并立起来,好比樱花树旁边的一株山木,显然逊色了。

    渐渐红日西倾,阳光照人,鲜艳如火;乐声鼎沸,舞兴正酣。此时两人共舞,步态与表情异常优美,世无其比。源氏中将的歌咏③尤为动听,简直象佛国里的仙鸟迦陵频伽④的鸣声。美妙之极,皇上感动得流下泪来。公卿和亲王等也都流泪。歌咏既毕,重整舞袖,另演新姿。此时乐声大作,响彻云霄。源氏中将脸上的光彩比平常更加焕发了。皇太子的母亲弘徽殿女御看了源氏公子这等美丽的姿态,心中愤愤不平,说道:“定是鬼神看上他了,教人毛骨悚然呢!”众青年侍女听了这话,都嫌她冷酷无情,藤壶妃子看了,想道:“此人心中若不负疚,一定更加可喜。”沉思往事,如入梦境。

    ②朱雀院是历代帝皇退位后栖隐之处。行幸朱雀院表示对前皇祝贺。

    ③歌咏词:“桂殿迎初岁,桐楼媚早年。剪花梅冈下,舞燕画梁边。”

    ④正法念经:“山谷旷野,多有迦陵频伽,出妙声音。”

    是晚藤壶妃子值宿宫中。皇上对她说:“看了今天试演中的《青海波》,可叹观止了。你看如何?”藤壶妃子隐痛在心,不能畅所欲言,只回答了一句“真好极了”。皇上又说:“那个对手也舞得不差呢,讲到舞蹈的姿态与手法,良家子弟毕竟与众不同。世间有名的专门舞蹈家,技术果然很熟练,然而总是缺乏优美高雅的风度。今天的试演如此尽善尽美,将来在红叶荫下正式表演时,只怕再看就没有多大兴趣了。这是为了要给你看,所以我如此安排的。”

    次日早晨,源氏中将写一封信给藤壶妃子,“昨承雅赏,不知作何感想?我当舞时,心绪缭乱,此乃前所未有,莫可言喻。

    心多愁恨身难舞,

    扇袖传情知不知?

    诚惶诚恐!”源氏中将那种光彩耀目的姿态风度,藤壶妃子毕竟难于忘怀,她便写回信:

    “唐人扇袖谁能解?

    绰约仙姿我独怜。

    我只当作寻常的清歌妙舞来欣赏。”源氏中将收到这回信,如获至宝。他想:“她懂得这《青海波》的来历,知道它是唐人的舞乐,足见她对外国朝廷也很关心。这首诗正是皇后的口吻。”不禁笑逐颜开,便象诵经一般郑重地展读这封回信。

    朱雀院行幸那一天,亲王公卿等所有的人都随从,皇太子也参加。管弦的画船照例在庭中的池塘里游行回旋。唐人的舞乐,高丽的舞乐,种种歌舞依次表演,品类繁多。乐声震耳,鼓声惊天动地。皇上想起前日试演时映着夕阳的源氏公子,姿态异常美丽,心头反觉不安,便命令各处寺院诵经礼忏,替他消除魔障。闻者无不赞善,认为此乃理之当然。只有皇太子的母亲弘徽殿女御心中不快,认为这是过分的宠爱。

    围成圆阵吹笛的人,不论王侯公卿或平民,都选用精通此道、世有定评的专家。宰相二人与左卫门督、右卫门督分别指挥左右乐(唐乐与高丽乐)。舞人也都选用世间最优秀的能手,预先笼闭在邸宅中分别练习,然后参与表演。

    高高的红叶林荫下,四十名乐人绕成圆阵。嘹亮的笛声响彻云霄,美不可言。和着松风之声,宛如深山中狂飙的咆哮。红叶缤纷,随风飞舞。《青海波》舞人源氏中将的辉煌姿态出现于其间,美丽之极,令人惊恐!插在源氏中将冠上的红叶,尽行散落了,仿佛是比不过源氏中将的美貌而退避三舍的。左大将①便在御前庭中采些菊花,替他插在冠上。其时日色渐暮,天公仿佛体会人意,洒下一阵极细的微雨来。源氏中将的秀丽的姿态中,添了经霜增艳的各色菊花的美饰,今天大显身手,于舞罢退出时重又折回,另演新姿,使观者感动得不寒而慄,几疑此非人世间现象。无知无识的平民,也都麕集在树旁、岩下,夹杂在山木的落叶之中,观赏舞乐;其中略解情趣的人,也都感动流泪。承香殿女御所生第四皇子,年事尚幼,身穿童装,此时也表演《秋风乐》舞,此为《青海波》以后的节目。这两种舞乐,可谓尽善尽美。看了这两种表演之后,便不想再看别的舞乐,看时反而减杀兴趣了。

    ①一说即左大臣。

    是夜源氏中将晋爵,由从三位升为正三位。头中将也升为正四位下。其他公卿,亦备得升官之庆,皆托源氏公子之福,源氏公子能以妙技惊人目,以馀德悦人心,福慧双全,不知几生修得也。

    且说藤壶妃子此时正乞假归宁,住在外家。源氏公子照例东钻西营,忙于寻求幽会的机缘。因此左大臣家嫌他久疏,怨声鼎沸。又因觅得了那株细草,外人将二条院新近迎来一个女子的消息传入左大臣家,葵姬便更加生气了。源氏公子寻思:“紫姬还是个孩子,葵姬不悉此种详情,因而生气,也是难怪的。但她倘能直直爽爽,象普通女子一般向我诉恨,我也一定毫不隐讳,将实情告知,并且安慰她。无奈此人并不亲密,总是往坏里猜测,所猜想的竟是我难以想象之事。我也只得置之不顾,去干那些不应该干的事了。然而看这个人的样子,并无缺陷,也没有分明可指的瑕疵。况且是我最初结缡的发妻,所以我真心爱她,又重视她。她若不能理解我这点真心,我也无可如何。但希望她终于能谅解我而改变态度。”葵姬稳重自持,毫无轻率之态,源氏公子对她的信任,自然与众不同。

    且说那个年幼的紫姬,进二条院后,日渐驯顺,性情温良,容姿端雅,只管天真烂漫地亲昵源氏公子。源氏公子对自己殿内的人,也暂不说明她是何等样人,他一直让她住在与正殿不相连的西殿中,而在其中设备高贵无比的种种用具,他自己也晨夕过访,教她学习种种技艺,例如写了范本教她学习书法等等,宛如将一向寄居在外的一个亲生女儿迎回家里来了,他吩咐上下一切供奉人等,要特别用心服侍紫姬,务求毫无缺憾。因此除了惟光以外,所有的人都莫名其妙,不知道这女孩是何等样人。紫姬的父亲兵部卿亲王也不悉紫姬下落。紫姬至今还时时回忆往昔,常常追慕已故的尼姑外祖母。源氏公子在家之时,她心有所专,忧思浑忘。但到了晚间,虽然公子有时宿在家里,只因忙于各处幽会,不免常作夜游。每逢公子乘夜出门,紫姬总是依依不舍,公子觉得十分可怜。有时公子入宫侍驾,二三日不归,接着又往左大臣家滞留。紫姬连日孤居独处,闷闷不乐。此时公子不胜怜惜,似觉家里有了一个无母的孤儿,冶游也不得安心了。北山的僧都闻知此种情状,心念紫姬乃一孩子,何故如此受宠,颇觉诧异,但也深可庆喜。每逢僧都追荐尼姑,举行佛事时,源氏公子必遣使吊慰,厚锡唁仪。

    却说藤壶妃子乞假归宁,住在三条的宫邸中。源氏公子颇想知道她的近况,前去访问。侍女王命妇、中纳言君、中务君等出来应接。源氏公子想:“她们把我当作外客对待了。”心中很不舒服。但也不动声色,和她们作了些普通的寒喧。此时妃子的哥哥兵部卿亲王正好也来到邸中,听见源氏公子来访,便出来与他相见。源氏公子看看这个人,清秀俊逸,风流潇洒,心中窃思:此人若是女子,何等姣好!因念对此人有双重关系①,倍觉亲切,便和他促膝谈心,畅所欲言。兵部卿亲王也觉得公子此次格外亲昵,情深意真,实甚可爱。他再也没有想到要把公子招为女婿,而倒是动了轻佻之心,但愿他变作女子才好。

    ①藤壶之兄,紫姬之父。

    天色渐暮,兵部卿亲王回进帘内去了。源氏公子不胜艳羡。往昔他受父皇庇护,也可进入帘内,亲近藤壶妃子,直接和她谈话。然而现在已经完全疏远,想起了好不伤心!这正是源氏公子的妄想。他只得起身告辞,一本正经地对侍女们说:“理应常来请安,因无特别要事,遂致怠慢。今后若有吩咐,定当随时效劳,不胜荣幸。”说过便回去了。此次王命妇也无术可施。藤壶妃子怀孕已逾半载,心情比以前更加郁结,一直默默无言,闷闷不乐。王命妇睹此情景,又觉可耻,又觉可怜。源氏公子托她办的事毫无进展。源氏公子和藤壶妃子都时时刻刻在心中愁叹:“前世作孽!”此事暂且不提。

    却说紫姬的乳母少纳言进二条院后,心中常想:“这真是一跤跌在蜜缸里了!多管是已故的尼姑老太太关念小姐终身大事,常在修行中替她祈祷,因此诸佛保佑,得此福报吧。”但她又想:正妻葵姬身分高贵,况且公子另有许多情妇,将来紫姬成人,婚嫁之后,难免遭逢不幸吧。然而公子对她如此宠爱,将来必可确保无忧。

    外祖母的丧服是三个月。到了除日,紫姬丧服已满,可以改装了。但她没有母亲,全赖外祖母一手抚育长大,因此丧服应该加重:凡金碧辉煌的衣服,一概不穿,只穿红色、紫色、棣棠色等没有花纹的衫子,淡雅入时,非常可爱。

    元旦早晨,源氏公子入朝贺年,先到紫姬房里看看,笑着对她说:“从今天起,你成了大人了吧?”他的态度非常和蔼可亲。紫姬元旦一早就起来弄玩偶,非常忙碌。她在一对三尺高的橱子里,陈设种种物品,又搭了许多小屋子,房间里处处都是玩具,途几为塞。她一本正经地对公子说:“昨夜犬君说要打鬼①,把这个弄坏了,我正在修理呢。”好象报告一件大事。源氏公子答道:“哎呀,这个人太不小心了,赶快修理吧。今天是元旦,你说话要当心,不可以讲不吉利的话,不要哭。”说过之后便出门。他今天服装非常华丽,侍女们都走出廊下来送行,紫姬也出来送。回进屋里,她立刻替玩偶中的源氏公子穿上华丽的衣服,模仿入朝贺年的样子。

    ①当时风俗,除夜行打鬼仪式,即把鬼赶出去。

    少纳言对他说:“今年您总得稍稍大人模样些才好。过了十岁的人,玩玩偶是不象样的。您已经有了丈夫,见丈夫时总得象个夫人那样斯文一脉才是。您现在梳头发也不耐烦……”此时紫姬正在热中于弄玩偶,少纳言对她说这话,意欲使她知道难为情。紫姬听了,心中想道:“如此说来,我已经有了丈夫了。少纳言她们的丈夫,样子都很难看:我却有这么漂亮的一个青年丈夫。”这时候她才分明知道她和公子的关系,虽然还很孩子气,毕竟总是年龄渐长的表示。紫姬这种孩子气模样,随处显露出来。因此殿内的人也都看到,大家觉得这对夫妻很奇怪,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他们还只是有名无实的夫妻。

    且说源氏公子贺罢退朝,回到左大臣邸中,但见葵姬照例端庄冷静,毫无一点亲昵的样子。他觉得苦闷,便对她言道:“岁历更新了。你若得改变心情,稍稍随俗些,我何等欣幸!”葵姬自从闻得公子特地迎进一个女子来加以宠爱的消息之后,料想此人定受重视,将来可能扶正,心中便有了隔阂,因此对公子比前更加疏远冷淡了。然而她勉强装作不知,对于源氏公子的随意不拘的态度,虽然不能热心应付,但也有适当的酬答,这涵养功夫毕竟是与众不同的。她比源氏公子年长四岁,略感迟暮,难于为情;然而正当花信年华,容颜自是齐整艳丽。源氏公子看了,不免反省:“此人实在毫无缺陷,只因我心过分浮薄不端,致使她如此怨恨。”她的父亲左大臣在诸大臣中,御眷特别深重。她的母亲是皇上的胞妹,对此唯一掌上明珠,悉心教养,无微不至。葵姬自然高傲成性,自命不凡,别人对她略有疏慢,便视为怪事。但在源氏公子这个天之骄子看来,不足稀罕,无可骄矜,一向视为寻常。因此夫妇之间,隔阂自生。左大臣对于公子的浮薄行径,亦感不满。但见面之后,怨恨顿消,依旧热心款待。

    次日,源氏公子将出门时,左大臣特来看视。公子正在装束,左大臣亲自拿一条名贵的玉带来送他,并且亲手替他整理官袍背后的折纹。照顾之周到,只差没有亲手替他穿靴。父母爱子之心,令人感动。源氏公子辞谢道:“如此名贵之玉带,且待他日侍内宴时,再受惠赐。”左大臣答道:“他日另有更上品者。此不足贵,但式样新奇耳。”便强把玉带系在他身上了。如此无微不至地爱护,在左大臣视为乐事。此种机会虽然不易多得,但能眼看如此俊美之人物出入其家,他认为是无上之幸福。

    源氏公子虽说贺年,但所到的地方不多:除了清凉殿(父皇)、东宫(皇兄)、一院(祖父皇)之外,但赴三条院参拜藤壶妃子。三条的众侍女见了他都赞叹:“公子今天特别漂亮呢!真奇怪,这个人长得一年标致一年了!”藤壶妃子隔帘隐约窥见,胸中无限思量!

    藤壶妃子分娩的日期,照算该是去年十二月中。但十二月毫无动静地过去了。大家有些担心。到了新年,三条众侍女都等得心焦了,大家想:“无论如何,这个正月里一定做产。”宫中也如此预料。然而正月又无事地过去了。世人纷纷议论:如此迟产,敢是着了妖魔?藤壶妃子忧心忡忡,生怕因此泄露隐事,以致身败名裂,心中痛苦万状。源氏中将推算月数,愈加确信此事与自己有关,便借口他事,在各寺院举行法事,以祈祷安产。他想:世事难知,安危莫测。我和她结了这露水因缘,难道就此永别?左思右想,不胜愁叹。幸而过了二月初十之后,平安地产下了一个男孩。于是忧虑全消,宫中及三条院诸人皆大欢喜。皇上盼望藤壶妃子长生不老。藤壶妃子想起了那件隐事,但觉痛心。然而她闻知弘徽殿女御等正在诅咒她,希望她难产而死,假如果真死了,倒教她们快意。想到这里,精神振奋起来,身体也渐渐恢复健康了。

    皇上急欲看看新生的小皇子,等得十分心焦。源氏公子心中怀着不可告人的隐衷,也渴望一见自己的亲生儿子,便找个无人注目的机会,到三条院问候,教人传言:“万岁爷急欲知道小皇子状况,我今先来一看,以便回宫奏闻”。藤壶妃子传语答道:“婴儿初生,面目未整,尚不足观……”如此谢绝,亦自有理。其实,这婴儿的相貌酷肖源氏公子,简直如同缩图,一望而知。藤壶妃子大受良心苛责,痛苦万状。她想:“别人只消一看这小皇子的相貌,便会察知我那荒诞的过失,岂有不加谴责者?莫说此种大事,即使是小小的过失,世人往往吹毛求疵。何况我这样的人,不知将何等遗臭万年呢!”反复思量,但觉自身乃世间最不幸之人。

    此后源氏公子偶尔遇见王命妇时,总是竭尽言词,要她设法引导会面,然而毫无成效。公子思念婴儿,时刻不忘,对王命妇说定要一见。王命妇答道:“您怎么说这没道理的活!将来自会看见的呀!”她嘴上虽然严词拒绝,脸上表示无限同情与烦恼。源氏公子正象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只能暗自思忖:“不知哪生哪世,能不假传达,与妃子直接晤谈?”那悲叹哭泣之相,教旁人看了也很难过。公子吟道:

    “前生多少冤仇债,

    此世离愁如许深?

    如此缘悭,令人难解!”王命妇亲见藤壶妃子为源氏公子而思慕愁叹之状,听了这诗,不能漠然无动于衷,便悄悄地答道:

    “人生多恨事,思子倍伤心。

    相见犹悲戚,何况不见人。

    你们两地伤心,大家终日愁怀莫展,真好苦也!”源氏公子每次向王命妇纠缠,总是不得成果,空手归去。藤壶妃子深恐他来的次数太多,引人怀疑,因此对王命妇也不便再象从前那样亲近了。她生怕受人注目,并不明显地疏远她。但有时回想起她的拉拢,也不免对她怀恨。王命妇被她疏远,似觉出乎意外,心中好生没趣。

    四月,小皇子入宫。这孩子异常发育,不象是两个月的婴儿,此时已经渐渐地会翻身了。相貌酷肖源氏公子,一眼就看得出来,但皇上全不介意,他只道同一无上高贵的血统,相貌当然相似。皇上对这小皇子极度宠爱。源氏公子幼时,他也曾加以无限宠爱,只因公子是更衣所生,为世人所不许,不曾立为太子,至今犹有遗憾。把他降为臣籍,实在委屈了他。看到他成人后容貌丰采之美,常觉不胜惋惜。现在这小皇子乃高贵女御所生,相貌又生得和源氏公子一样光彩焕发,皇上便把他看作无瑕的宝玉,宠爱之深,不可言喻,但藤壶妃子看到这孩子的相貌,看到皇上对他的宠爱,都深感不安,心中隐痛,无时或息。

    源氏中将照例到藤壶院参与管弦表演,皇上抱了小皇子出来听赏。他对源氏中将说:“我有许多儿子,只有你一人,从小就和我朝夕相见,就象这个孩子一样。因此我看见他便联想你幼小时候,他实在很象你呢。难道孩子们幼小时都是这样的么?”他这话表示对此两人非常爱怜。源氏中将听了这话,自觉脸上变色,心中又恐怖又抱歉,同时又欢喜又怜爱。左思右想、百感交集,几乎掉下泪来。此时小皇子咿呀学语,笑逐颜开,这般美景,令人爱煞!源氏中将想道:“我既然象他,可知也是这般美丽的。”便觉自身甚可矜贵,这也未免太过分了。藤壶妃子听了皇上这番话,痛心之极,流下一身冷汗。源氏中将见了这小皇子,心情反而缭乱了,不久告辞退出。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私邸,在自己房中休息。愁恨满腹,无法排遣,打算静养一会,再赴左大臣邸。庭中草木畅茂,青青满目,其中抚子花正在盛开。公子便摘了一技,写一封信,将花枝附在信上,送给王命妇。信中千言万语,并附诗句:

    “将花比作心头肉,

    难慰愁肠泪转多。

    将此盛开的花比作我儿,毕竟是渺茫的啊!”信送到时,正好没人看见,王命妇便交给藤壶妃子看,并劝道:“给他个回信吧,就在这花瓣上写几个字也好。”藤壶妃子心中也正在悲伤,便拿起笔来题两句诗:

    “为花洒泪襟常湿,

    犹自爱花不忍疏。”

    只此两句,着墨不多,笔致断断续续。玉命妇大喜,便把这答诗送给源氏公子。源氏公子以为是照例没有回音的,正在忧愁纳闷。一见回信,喜出望外,兴奋之余,不觉流下泪来。

    源氏公子看了答诗,独自躺着出了一会神,但觉心情郁结,无法排遣。为欲慰情,照例走到西殿去看看紫姬。此时公子鬓发蓬松,衣冠不整,随意披着一件褂子,拿着一支横笛,一面吹出可爱的曲调,一面走进紫姬房里来。但见紫姬歪着身子躺着,正象适才摘的那枝带露的抚子花,非常美丽可爱。她装出撒娇模样,为的是公子回邸后不立刻来看她,故尔生气,不象平日那样起来迎接,却背转了脸。源氏公子在一旁坐下,叫她:“到这里来呀!”她只当不听见,低声唱着古歌“春潮淹没矶头草”①,用袖子遮住了口,样子潇洒而又妩媚,源氏公子说:“唉,讨厌,你怎么也唱这种东西!要知道‘但愿天天常见面’②是不好的呀!”便命侍女取过筝来,教紫姬弹奏。对她说:“筝的三根细弦之中,中央一根最容易断③,要很当心。”便把琴弦重校一下,使降低为平调④;自己先调定了弦,然后把筝交紫姬弹奏。紫姬终不好只管撒娇生气,便起来弹筝,弹得非常美妙。她的身体还小,伸长左手去按弦,姿态美丽。源氏公子看了觉得十分可爱,便吹起横笛来辅导她。紫姬非常聪明,无论何等困难的曲调,只要教过一遍,便自会弹。如此多才多艺,伶俐可爱,完全符合源氏公子的希望,他觉得十分庆幸,《保曾吕俱世利》这个乐曲,名称不雅,但是曲调很好听。源氏公子便在笛上吹这个乐曲,教紫姬弹筝相和。她弹得虽然生硬些,然而拍子一点也不错,真是能手!

    ①此古歌下一句是“相见稀时相忆多”。见《万叶集》。

    ②此古歌下一句为“犹如朝夕弄潮儿”。见《古今和歌集》。

    ③筝形似七弦琴,但有十三弦。最靠近弹者的三根,即第十一、十二、 十三弦,都是细弦,称为“斗”、“为”、“巾”。中央一根细弦,是指“为”弦

    ④平调是十二律中最低的调子。

    天黑了,侍女们拿灯火来,源氏公子便和紫姬在灯下看画。先前说过今晚要赴左大臣邸,此时随从人等便在门外作咳嗽声,并说:“天要下雨了。”催促源氏公子早点动身。紫姬听见了,照例不高兴起来,双眉紧锁。她画也不要看了,低头不语,样子实在可爱。她的头发浓重艳丽,源氏公子用手替她拢拢垂下的发绺,问道:“我出门了你想念我么?”紫姬点点头。公子说:“我也是一日不看见你便不快乐的。不过我想,你现在年纪还小,我可以无所顾虑。我首先要顾到那几个脾气固执、善于嫉妒的人,希望不伤害她们的感情。她们要向我噜苏,所以我暂且到她们那里走走。将来你长大了,我决不再常常出门。我不要教人恨我,为的是想长命康乐,如意称心地和你两人过日子呀。”这番话说得体贴入微,紫姬听了也不免难以为情。她一句话也不回答,就靠在源氏公子的膝上睡着了。源氏公子觉得很可怜,便吩咐随从人等:“今夜不出门了。”随从者各自散去。侍女们将公子的膳食送到这里来请用。公子唤起紫姬,对她说:“我不出门了!”紫姬闻言。心中欢乐,便起身了。两人一起用晚饭。紫姬吃得很少,略略举箸,应名而已。饭后紫姬对公子说:“那么您就早点睡吧。”她还是不放心,生怕公子出门。源氏公子想:恁般可爱的人儿,我即使是赴阴司,也难于抛舍她而独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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