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语第十三回 明石(1)

    ①本回写源氏二十七岁三月至二十八岁八月之事。

    风雨依然不止,雷电亦不停息,一连多日了。忧愁之事,不可胜数,源氏公子沉湎于悲惧之中,精神振作不起来了。他想:“怎么办呢?倘说为了天变而逃回京都,则我身未蒙赦罪,更将受人耻笑。不如就在此间找个深山,隐遁起来。” 继而又想:“若然,世人又将谓我被风暴驱入深山,传之后世,讥我轻率,永作笑柄。”为此踌躇不决。每夜梦中所见,总是那个怪人,缠绕不休。

    天空乌云密布,永无散时。日夜淫雨,永不停息。京中消息沉沉,益觉深可悬念。感伤之余,想道:“莫非我将永辞人世,就此毁身灭迹么?”但此时大雨倾盆,头也不能伸出户外,因此京中绝无来使。只有二条院的紫姬不顾一切,派来一个使者,其人浑身湿透,形态怪异。倘在路上遇见,定要疑心他是人是鬼。虽然是这样丑陋的一个下仆,以前必然赶快把他逐去,但现在源氏公子觉得非常可亲。他亲自接见下仆,自己也觉得委屈,可知近日心情已经大非昔比了。此人带来紫姬的信,写道:“连日大雨,片刻不停。层云密布,天空锁闭,欲望须磨,方向莫辨。

    闺中热泪随波涌,

    浦上狂风肆虐无?”

    此外可悲可叹之事,一一写告,不胜记述。源氏公子拆阅来信,泪水便象“汀水骤增”①,两眼昏花了。

    使者告道:“此次之暴风雨,京都亦疑是不祥之兆,宫中曾举办仁王法会②。风雨塞途,百官不得上朝,政事已告停顿。”此人口齿笨拙,言语支吾。但源氏公子为欲详知京中状况,召他走近身边,仔细盘问。使者又说:“大雨连日不停,狂风时时发作,亦已继续多天。如此骇人之天气,京中从未有过。大块冰雹落下,几乎打进地底下。雷声惊天动地,永不停息,都是向来没有的事。”说时脸上显出恐怖畏缩之状,令人看了更增忧惧。

    ①古歌:“居人行客皆流泪,川上汀边水骤增。”见《土佐日记》。

    ②仁王法会是请僧众诵《仁王经》,以祈“七难即灭,七福即生”。

    源氏公子想:“此天灾倘再延续,世界恐将毁灭!”到了次日,破晓即刮飓风,海啸奔腾而来,巨浪扑岸,轰声震天,有排山倒海之势。雷鸣电闪,竟象落在头上。恐怖难于言喻。随从诸人,没有一个不惊惶失措。相与叹道:“我们前生犯了什么罪过,以致今世遭此苦难!父母和亲爱的妻子儿女的面也见不着,难道就这样死去么?”只有源氏公子一人镇静:他想:“我毕竟有何罪过?莫非要客死在这海边不成?”便强自振作。但周围的人骚扰不定,只得教人备办种种祭品,向神祈祷:“住吉大神呵!请守护此境!神灵显赫,定能拯救我等无罪之人。”便立下了宏誓大愿。

    左右见此情景,都把自己的性命置之不顾,而同情源氏公子的不幸。象他这样身分高贵的人物,而身逢古无前例的灾厄,他们觉得非常可悲。凡是能振奋精神而稍稍恢复元气的人,都真心感动,愿舍自身性命,以救公子一人。 他们齐声向神佛祈祷:“谨告十方神灵:我公子生长深宫,自幼惯享游乐,而秉性仁慈,德泽普及万民;扶穷救弱,拯灾济危,善举不可胜数。但不知前生有何罪孽,今将溺死于此险恶之风波中?仰求天地神佛,判断是非曲直。无辜而获罪,剥夺官爵,背井离乡,朝夕不安,日夜愁叹。今又遭此可悲之天变,性命垂危。不知此乃前生之孽报,抑或今世之罪罚?倘蒙神佛明鉴,务请消灾降福!”他们向着住吉明神神社方面,立下种种誓愿。源氏公子也向海龙王及诸神佛许愿。

    岂料雷声愈来愈响,霹雳一声,正落在与公子居室相连之廊上,火焰迸发,竟把这廊子烧毁了。屋内诸人都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之中,只得请公子移居后面形似厨房的一室中。不拘身分高低,多人共居一室。混乱杂沓,呼号哭泣,骚扰不让于雷声。天空竟象涂了一层墨水,直到日暮不变。

    后来风势逐渐减弱,雨脚稀疏,空中闪出星光。定心一看,这居室实在简陋之极,对公子说来真太委屈了。左右想请公子迁回正屋,但已被雷火烧残,形迹可怕,加之众人往来践踏,零乱不堪。而帘子等又被狂风吹去。只得等到天明后再作计较。诸人周章狼狈之时,源氏公子惟专心念佛诵经,想到今后种种事宜,心情亦甚不安。

    不久月亮出来了。源氏公子开了柴门,向外眺望,但见附近浪潮袭击之处,痕迹显然,并且还有余波来来去去。附近一带村民之中,知情达理而懂得过去未来、天变原因的人,一个也没有。只有一群无知无识的渔夫,知道这里是尊贵之人的住处,大家聚集在垣外,说些听不懂的土话,模样甚是奇特,然而也不便驱散。但闻渔夫们说:“这风若再不息,海啸就涌上来,这一带地方将完全淹没呢!全靠菩萨保佑,功德无量!”如果认为源氏公子听了渔夫这番话提心吊胆,那样说未免太愚蠢了。源氏公子便吟诗:

    “不是海神呵护力,

    碧波深处葬微躯。”

    大风骚扰了一昼夜,源氏公子虽然强自振奋,毕竟十分疲劳,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这住处实在太简陋,没有帐幕,公子只是靠在壁上打瞌睡。忽见已故的桐壶上皇站在眼前,神态全同生前一样,对公子说道:“你怎么住在这肮脏的地方?”握住了他的手,拉他起来,接着又说:“你须依照住吉明神指引,火速开船,离去此浦!”源氏公子不胜惊喜,奏道:“父皇呵,自从诀别慈颜以来,儿子身受了不知多少苦难!此刻正欲舍身投海呢!”桐壶上皇的阴魂答道:“岂有此理!你此次受难,只是小小罪过的报应而已。我在位时,并无何等大罪。但无意之中,总难免犯下小过。我为了赎罪,近来非常忙碌,无暇顾及阳世之事。但闻你近遭大难,我坐立不安,故特由冥府穿过大海,来到此浦,旅途非常疲劳。我还须乘此机会,到宫中一见皇上,有所叮嘱。现在即刻动身入京了。”说罢便走。

    源氏公子依依不舍,哀声哭道:“我跟父皇同去!”抬头一看,不见人影,只有一轮明月照耀天空。并不象是做梦,但觉父皇面影隐约在目,天空飘曳的云彩也很可亲可爱。年来渴慕慈容,却一次也不曾入梦。今晚虽然刹那,但是分明看清,现在还闪现眼前。我今遭此苦厄,濒于死亡,父皇在天之灵特地飞翔到此,前来救助,令人不胜感激。如此想来,倒是托这暴风雨之福。希望在前,不胜欣幸。对父皇的恋慕之情充塞胸中,反觉心情忐忑不安。便忘却了现世的悲哀,而痛惜梦中不曾详细晤谈。他想或许可以再见,便闭上眼睛,希望续梦。然而心目清醒,直到天明。

    忽见一只小船驶近岸边,有两三个人上岸,向着源氏公子的旅舍走来。这里的人问他们是谁,据回答是前任播磨守明石道人从明石浦乘船来此相访。那使者说:“源少纳言①倘随侍在此,敝主人欲求一见,有话面谈。”良清闻言,吃了一惊,对源氏公子说:“这道人是我在播磨国时的相知。虽然交游多年,但因略有私怨,以后音信亦不相通。久无往还,今忽在此暴风雨中来访,不知有何要事?”他觉得很诧异。源氏公子恍悟此事与父皇托梦有关,使命他立刻来见。

    良清莫名其妙,心中想道:“在这猛烈的风波中,他怎么会发心乘船来访呢?”便上船与明石道人相见。道人言道:“以前,上巳日之夜,我梦见一个异样的人,叮嘱我来此相访。起初我不相信,后来再度梦见此人,对我说:‘到了本月十三日,你自会看到灵验。快准备船只!那天风雨停息了,你必须前往须磨。’于是我试备船只,静候日期来到。后来果然风雨大作,雷电交加。在外国朝廷,相信灵梦而赖以治国的前例甚多②。因此之故,即使贵处不信此事,我亦当遵守梦中所示日期,乘船前来奉告。岂知今天果然刮起一股奇风,安抵此浦,与梦中神灵所示完全相符。我想贵处或许也有预兆,亦未可知。敢烦以此转达公子,唐突之处,不胜惶恐。”

    ①即良清。

    ②指殷王武丁。武丁三年不言,政治决于冢宰。后以梦求得傅说,以为相,国大治。

    良清回来,将此情悄悄禀告源氏公子。公子左思右想,觉得梦境与现实,都是不可思议之事,都是显然的神谕。他把过去未来之事考虑一番之后,想道:“我倘一味顾虑今后世人的诽议,而辜负神明真心的佑护,则世人对我的讥笑,恐将更甚于目前。辜负现世人的好意,尚且于心不安,何况神意。我已身受种种悲惨教训,现在应当听从这个年长位尊、德隆望重之人,遵照他的指示;古人有言:‘退则无咎’,我实在已被逼得濒于死亡,身受了世无其例的苦楚。今后即使不顾身后浮名,也无甚大碍了。况且梦中亦曾受父皇教谕,命我离去此地。我还有什么疑虑呢?”他下决心之后,便命答复明石道人:“我身飘泊来此异乡,身受莫大苦楚,而京都并无一人前来慰问。惟有仰望缥缈行空的日月光华,视为故乡之亲友。今天想不到‘好风吹送钓舟来’①。你那明石浦上可有容我隐遁之处?”明石道人欢喜无限,感激不尽。

    随从人等便向公子劝请:“无论如何,请在天明以前上船。”源氏公子照例只带亲信四五人,登舟出发。和来时一样又是一阵奇风,轻舟飞也似地到达了明石浦。须磨与明石近在咫尺,本来就片时可到,而今天特别迅速,竟象神风吹将过去似的。

    明石的海边气象,的确和别处不同。只是来往行人太多,不称源氏公子之心。明石道人的领地甚多,有的在海边,有的在山脚上。海岸各处建有茅屋,可助四时游眺佳兴。适于冥想来世的山脚水边,建有庄严的佛堂,可供修行三昧②。为今世生活,则有良田沃土,秋收稻谷;为晚年安乐,则有仓廪无数,积蓄丰富。一年四季,都有种种设备,可以安乐度日。为防近日的海啸,此时女眷均已迁居山边内宅中,源氏公子可在这海滨的本邸中从容息足。

    ①古歌:“泪眼未晴逢喜讯,好风吹送钓舟来。”见《后撰集》。

    ②三昧是佛教用语,意思是使心神平静,杂念止息,是佛教的重要修行方法。

    源氏公子舍舟登陆,改乘车子的时候,正值朝日初升。明石道人在阳光之下望见源氏公子的神态,竟忘记了自身年老,似觉寿命延长了,笑容满面,只管合掌礼拜住吉明神。他仿佛获得了一颗夜明珠,当然尽心竭力地关心照拂源氏公子了。

    此地风景之优美,自不必说。这邸宅的构造也很有趣致:庭院里的花木和假山,海里导入的泉水,布置都很巧妙。如果要画下来,缺乏修养的画家还画不象呢。这里与数月来须磨浦的住屋相比,明爽可爱得多。室内装饰也尽善尽美。其富丽堂皇,与京中高贵之家无异。不但如此,其绚焕灿烂,竟胜于京中邸宅。

    源氏公子在这邸内静息一会之后,就写信给京中诸人。紫姬派来的使者,途中受尽了狂风暴雨的威胁,到此又逢雷雨袭击,满怀忧虑,吞声饮泣地留在须磨。源氏公子召唤他来此,赏赐他额外丰富的物品,遣他回京。托他带信去,把近来种种情状详细告知亲信的祈祷师及一切知己。对师姑藤壶皇后,又叙述最近因梦而免于危难的奇迹。对紫姬那封哀怨的来书的回信,他不能顺利地写下去,写了数行,便放笔拭泪。看了这模样,可知毕竟与对他人不同。信中有云:“我身历尽种种艰辛,常思舍此浊世,出家为僧。但因你临别吟咏‘对此菱花即慰心’时的面影,常常闪现在我眼前,永无消失之时,则我又安能决然舍去?每念及此,便觉此间种种苦痛,都不足道了。正是:

    渐行渐远皆荒渚,

    从此思君路更遥。

    一切都象做梦,永无醒时,茫然执笔作书,胸中愁恨不知多少也!”这信写得很零乱,但在旁人看来非常美观。他们都看出公子对紫姬特别宠爱。随从诸人也各自写信托使者带去,向故乡亲友诉说须磨生活凄凉。

    片刻不停的风雨,现已影迹全无,天空明澄如水。渔夫出海捕鱼,神态亦甚得意。那须磨地方实在太荒凉了,连渔人的石屋也甚寥寥。这明石地方虽然居人太多,稍感烦杂,但自有异于他方的佳趣,处处皆可慰人心目。

    主人明石道人勤修佛法,十分专心,只是为了这一个女儿的前途,不免劳心苦思,常在人前泄露愁情。在源氏公子心中,只因久闻这美人之名,觉得此次不期而遇,似有前世宿缘。然而心念在此沉沦期间,除了勤修佛法而外,不应另起妄念。况且紫姬闻知了,亦将怪他言行不符,而不相信他以前信上种种情话。因此觉得不好意思,并不向明石道人表示心愿。然而屡次听说这位小姐品质与容貌都不寻常,则又不无恋慕之念。

    明石道人尊敬源氏公子,自己不敢接近他,住在隔远的一间边屋里。然而心中希望朝夕亲近他,觉得如此疏远很不快意。他总想找个机会向他提出心中夙愿,因此更加虔诚地向神佛祈祷。这位道人虽然年已六十,身体却很清健。为了朝夕勤修佛法,形容略见消瘦。虽然有时不免顽固昏愦,但想是出身高贵之故吧,见闻广博,懂得许多古代掌故。并且态度大方,毫无猥琐之相。有时源氏公子召见,他便向公子讲述种种古代逸事,亦可稍慰公子之岑寂。源氏公子年来公私都很忙碌,无暇听取世间种种掌故,今有明石道人娓娓话旧,颇感兴趣,他想:“我倘不到这地方,不遇见这个人,倒很可惜了。”明石道人虽然渐渐与源氏公子熟悉,但因公子气宇尊严,令人望而生畏,所以胸中纵有打算,见了面却勇气全无,不能随心所欲地将愿望说出。因此常常焦虑痛惜,只能与夫人共话,相对叹息。小姐本人呢,生在这穷乡僻壤,即使要找一个普通身分的夫婿也没有看得上眼的人物。如今看见世间竟有这等高贵英俊的美男子,但觉自己身世微贱,决没有高攀的资格。她听见父母作此打算,认为这是妄想,反比没有这件事以前更加悲伤了。

    到了四月里,明石道人为源氏公子置办夏衣,以及夏令用的帐幕垂布,都富有雅趣。明石道人照料源氏公子,如此诚恳周到,公子觉得不好意思,并且认为太过分了。但念这位道人人品优越,身分高贵,也就老实不客气地生受了。京中也常常有人送物品来。

    有一天闲静的月夜,源氏公子眺望澄碧无际的海面,觉得很象从前住惯的二条院庭中的池塘,胸中便涌起无限乡思。然而寂寞寡欢,无以自慰,眼前望见的只是一个淡路岛。便吟唱古歌:“昔居淡路岛,遥遥望月宫。今宵月近身,莫非境不同。”①又赋诗道:

    “无边月色溶溶夜,

    疑是身居淡路山。”

    兴之所至,便把久不染指的七弦琴从囊中取出,随意弹奏一曲。左右诸人听了,都伤心感怀,悲不自胜。源氏公子又使尽平生秘技,弹一曲《广陵散》②。那山边内宅里的多情善感的青年女子,听见琴声合着松声随风飘来,都深深地感动。岂但如此,连各处无知无识的衰朽庶民,也都走到海边来迎风倾听,因而伤风咳嗽。明石道人闻此琴声,也忍不住了,便抛舍了三宝供养,走来听赏。

    ①此古歌见《凡河内躬恒集》。

    ②三国时嵇康游洛西,暮宿华阳亭,引琴而弹。忽有客来,索琴弹《广陵散》以授嵇康,声调绝伦,殊不传人,事见《晋书·嵇康传》。

    他说:“我听了这琴声,重新想念起曾经抛弃的尘世来了。我所愿望的极乐净土,大概就是今宵这模样吧。”说着流下泪来,赞赏不已。源氏公子也回想起种种旧事来。宫中一年四季的管弦游乐、此人的琴与那人的笛、美妙的歌声、世人对我的赞誉、父皇以下一切人等对我的重视——别人之事、自己之事,一时都回想起来,恍如身入梦境,感慨之余,援琴再鼓一曲,其音异常凄凉。

    明石道人老泪流个不住,便命人到山边的内宅里去把琵琶和筝取来,自己做了琵琶法师①,弹出一两个稀有的乐曲,手法非常美妙。然后劝请源氏公子弹筝。公子也略弹了一会,听者又受到种种深刻的感动。原来音乐不论手法是否十分精湛,只要环境优美,则曲趣自然增色。现在这里是水天一望无际的海边,嘉木繁茂,葱茏可爱,比春天的樱花与秋天的红叶更加优美。其时秧鸡象敲门一般叫响,令人想起古歌“黄昏秧鸡来叩门,谁肯关门不放行?”②的情景。

    此时明石道人弹起那音色特别美好的筝来,技法非常高明,源氏公子深为感动。他随意地说:“筝这乐器,若教女子从容不迫、自由自在地弹奏,真好听呢。”明石道人不觉莞尔而笑,答道:“听了公子的演奏之后,哪里还有女子弹得更好听呢?实不相瞒:弹筝之道,我家受延喜帝③嫡传,至今已历三代了。我身命运不济,早已屏除世俗之事。但偶逢心情不快之时,也常弹筝遣怀。不料小女也来模仿,听其自习,弹得竟与已故亲王殿下手法相似呢。——呀,失言了,想是我这‘山僧’耳钝,把琴声当作‘松风音’④,故尔胡言乱道罢了。不过我总想找个机会,教公子悄悄地听一听小女弹筝呢。”他说到这里,全身发抖,几乎流出眼泪来。

    ①平安时代里巷间弹琵琶的盲僧,称为琵琶法师。后世以弹琵琶说《平家物语》为业的盲人,亦称为琵琶法师。

    ②此古歌见《河海抄》所引。

    ③延喜是醍醐天皇的年号。

    ④古歌:“山僧听惯松风音,闻琴不知是琴声。”见《花鸟余情》所引。

    源氏公子道:“有高手在此,我弹的真是所谓‘闻琴不知是琴声’,惭愧死了!”他把筝推开,又说:“奇怪得很:筝这个东西,从古以来女子弹得最好。嵯峨天皇的第五位公主,受天皇嫡传,是世间最高明的弹筝家。此后这系统就失传。今世号称专家的人,都只是皮毛功夫而已。这浦上却隐藏着此道的能手,真是意想不到的快事!但不知可否让我听一听令媛的妙技?”

    明石道人说:“岂敢!公子要听,只管吩咐,我叫她到尊前来弹奏就是了。在古昔,‘商人妇’①弹琵琶也曾感动贵人呢。讲到弹琵琶,真能弹出妙音的人,在古代也不易多得。我那小女却一上手就流畅,高深的曲调也能微妙地表演,不知道她是怎样学得的。让她处在这涛声咆哮的地方,实在怪可怜的。不过每当心思郁结的时候,有这个女儿也可聊以慰情。”话中含有风趣,源氏公子颇感兴味,便把手头的筝推过去请明石道人弹奏。明石道人果然弹得非常出色,迥异凡响。今世失传的技法,他都熟悉,手法也都照古风。那左手摇弦而发的音,尤其弹得清澄可听。这里不是伊势,源氏公子却教嗓子较好的随从者歌唱催马乐《伊势海》。其词云:“伊势渚清海潮退,摘海藻欤拾海贝?”自己也时时按拍,与他们齐声合唱。明石道人停止了弹筝而赞赏。他教人备办种种茶点果品,都极珍贵,又殷勤劝随从诸人饮酒,大家几乎忘记了人世忧患,欢度了这一宵。

    ①白居易《琵琶行》中有云:“老大嫁作商人妇。”

    夜色越来越深。海风送凉,残月西沉,天空明净如水,人间肃静无声。明石道人便与源氏公子开怀畅叙,无所不谈。先谈初住此浦时的心情,次述频年为来世修福的功行。琐琐屑屑,娓娓不倦,最后连女儿的情况也不问自告了。源氏公子觉得可笑,然而话中也有深可同情之处。明石道人说:“真不好意思开口:公子降临到这梦想不到的穷乡僻壤来,虽然为期短暂,毕竟是我这老道人频年修行积福,蒙神佛垂怜,故尔暂时奉屈来此受苦的。我有一事向住吉明神祈愿,至今已十八年了。我那小女,年幼时我就寄与厚望,每年春秋二度,带她到住吉神社去参拜明神。我昼夜六时①诵经礼佛,常把我自己往生极乐之愿放在其次,而首先求神保佑我这女儿,使她嫁得贵婿,成遂夙愿。我前世作孽,今生做了个可怜的乡村贱民,但我的父亲也曾身居大臣之位。我这一代已经是田舍平民了。今后长此下去,一代不如一代,势将永远沉沦,想起了好不悲伤!惟此小女,堕地之后我就寄与厚望,誓愿她将来嫁与京中达官贵人。因此之故,我得罪了许多身分相应的求婚人,对我自身亦多不利,然而并不引以为苦。只要我一息尚存,虽然腕力薄弱,誓必爱护到底。万一良缘未得,而我身先死,则我早有遗命:与其嫁与庸夫,不如投身海底,长与波臣为伍。”说时声泪俱下,种种伤心之言,难于尽述。

    ①昼夜六时,即晨朝、日中、日没、初夜、中夜、后夜。

    源氏公子当此心事重重、耽于愁思的时候,听了这些活也很悲伤,频频以手拭泪。回答他说:“我蒙了无实之罪,飘泊到这个意想不到的地方,不知前生犯了何种罪孽,百思不得其解。今夜听了你这番话,恍悟此乃前世注定一大因缘!你既有此宏誓大愿,何不早早告我?我自离京以来,痛念人世无常,每觉心灰意懒。故除了勤修佛法之外,一概不作他想。空度岁月,意气消沉。君家有此美眷,我亦略有所闻。但念自身乃一罪犯,岂敢冒昧妄想?因此断念,自甘寂寞。尊意既然如此,即请红丝引导,不胜感激。好事成就,亦可慰我孤眠也。”明石道人闻言,欢喜无量,答道:

    “谙尽孤眠滋味者,

    应怜荒浦独居人。

    务请体谅父母长年切望之苦心。”说时全身战慄,但亦不失体统。源氏公子说:“你那住惯荒浦之人,岂能如我这般寂寥。”遂答吟道,

    “离居长夜如年永,

    旅枕孤单梦不成。”

    那推心置腹的样子,异常优雅,美不可言。明石道人又向公子发了许多牢骚,为避免烦冗,恕不尽述。又恐笔者记载失实,过分显露了道人性情的乖僻与顽固。

    且说明石道人既已完成夙愿,心中如释重负。翌日近午,源氏公子遣人送一封信到山边的内宅里。从道人的话听来,这大概是个腼腆的姑娘,源氏公子心想:此种偏僻地方,或许隐藏着意外优秀的佳人,便悠然神往,在一张胡桃色的高丽纸上用心地写道:

    “怅望长空迷远近,

    渔人指点访仙源。

    本当‘暗藏相思情’,但终于‘欲抑不能抑’①了!”信上写的似乎只此数字而已。明石道人悄悄地等候着源氏公子的消息,走到山边的内宅里来一看,果然送信的使者来了。他就竭诚招待,殷勤劝酒,灌得他面孔通红。但小姐的回信只管不送出来。

    ①古歌:“暗藏相思情,勿使露声色。岂知心如焚,欲抑不能抑。”见《古今和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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