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条院殿内的人们也都担心公子的病况,大家非常狼狈,坐立不安,宫中派来的问病使者,穿梭似地络绎不绝。源氏公子闻知父皇如此为他操心,觉得诚惶诚恐,只得勉强振作,感谢圣恩。左大臣也非常关怀,每日来二条院问病,照拂无微不至。大约是各方眷顾周到之故,公子在二十几天重病之后,果然渐渐复健,没有留下什么毛病。到了身蒙不洁满三十天的时候,公子已经起床,禁忌也已解除,情知父皇盼待心切,便在这天入宫参见,又赴宫中值宿处淑景舍小憩。回邸时左大臣用自己的车子迎送,并详细叮嘱病后种种禁忌。源氏公子一时觉得如梦初醒,仿佛重生在一个新世界里了。到了九月二十日,病体已经全愈,面容消瘦了许多,风姿却反而艳丽了。他还是常常沉思冥想,有时呜咽哭泣。见者有的觉得诧异,有的说:“莫非鬼魂附体?”
有一个闲静的黄昏,源氏公子召唤右近到身边,和她谈话。他说:“我到现在还觉得奇怪:为什么她隐瞒自己的身分呢?即使真象她自己所说,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但我如此倾慕她,她不体谅我的真心,始终和我隔膜,真教我伤心啊!”右近答道:“她何尝想隐瞒到底?她以为以后总有机会将真姓名奉告。只因你俩最初相逢,便是意想不到的奇怪姻缘,她以为是做梦,她推察:您所以隐名,是为了身分高贵,名誉攸关之故,您并非真心爱她,只是逢场作戏而已。她很伤心,所以也对您隐瞒。”源氏公子说:“互相隐瞒,真是无聊。但我的隐瞒,并非出于本心。只因此种世人所不许的偷情行为,我一向不曾做过。首先是父皇有过训诫;此外对各方面有种种顾忌。偶尔略有戏言,即被夸张传扬,肆意批评,因此我平日小心翼翼,不敢胡言妄为。岂知那天傍晚,只为一朵夕颜花的姻缘,对那人一见倾心,结了不解之缘,现在想来,这正是恩爱不能久长之兆,多么可悲!反过来想,又觉得多么可恨:既然姻缘短促,何必如此倾心相爱?现在已毫无隐瞒之必要,愿你详细告诉我吧。七七之内,要教人描绘佛象送寺中供养,为死者祝福。若不知姓名,则念佛诵经之时,心中对谁回向①呢?”右近说:“我何必隐瞒?只因小姐自己已经隐瞒到底,我在她死后将实情说出,深恐有些冒失而已。小姐早岁父母双亡,父亲身居三位中将之职,对女儿十分疼爱;只因身分低微,无力提拔女儿,教她发迹,故而郁恨不欢,终于身亡。其后小姐由于偶然机会,认识了那位头中将,那时他还是少将。两人一见倾心,情深如海、三年以来,恩爱不绝。直至去年秋天,右大臣家②派人前来问罪,百般恐吓。我家小姐生性胆怯,受此打击,不胜恐怖,便逃往西京她的乳母家躲藏了。然而那里生涯艰苦,实难久居。她想迁居山中,可是今年这方向不吉。为了避凶,就在五条的那所简陋小屋里暂住,不料在那里又被公子发现,小姐曾为此而叹息。小姐性情与一般人不同,非常小心谨慎,善于隐忍,即使忧思满腹,也不形之于色,认为被人见了是羞耻的。
①回向是佛教用语,乃转让之意。即将念佛诵经的功德转让给别人。此处是指转让给死者,为她祝福。
②右大臣家的四女公子,是头中将的正妻。
在您面前,她也装作若无其事。”源氏公子想:“不出所料,果然就是头中将所讲的那个常夏。”他越发可怜她了。便问:“头中将曾经忧叹,说那小孩不知去向了,是否有个小孩?”右近答道:“有的。是前年春天生的,是个女孩,非常可爱。”源氏公子说:“那么这孩子现在在哪里呢?你不要让别人知道,悄悄地把她领来交给我吧,那人死得影迹全无,甚是可怜。如今有了这个遗孤,我心甚喜。”既而又说:“我想将此事告知头中将,但是受他抱怨反而无趣,且不告诉他吧。总之,这孩子由我养育,并无不当之处①。你想些借口搪塞了她的乳母,叫她一同来此吧。”右近说:“能够如此,感恩不尽。教她在西京成长,真是难为了她。只因此外别无可托之人,权且寄养在那里。”
此时暮色沉沉,夜天澄碧。阶前秋草,焜黄欲萎。四壁虫声,哀音似诉。满庭红叶,幽艳如锦。此景真堪入画。右近环顾四周,觉得自身忽然处此境中,甚是意外。回想夕颜五条的陋屋,不免羞耻。竹林中有几只鸽子,鸣声粗鲁刺耳。源氏公子听了,回想起那天和夕颜在某院泊宿时,夕颜听到这种鸟声非常恐怖的样子,觉得很可怜,他对右近说:“她究竟几岁了?这个人和一般人不同,异常纤弱,所以不能长生。”右近答道:“十九岁吧。我母亲——小姐的乳母②——抛撇了我而死去,小姐的父亲中将大人可怜我,留我在小姐身边,两人时刻不离,一起长大。现在小姐已死,我怎么还生存在这世间呢?悔不该与她生前过分亲近,反教死别徒增痛苦。这位柔弱的小姐,原是多年来和我相依为命的主人。”源氏公子说:“柔弱,就女子而言是可爱的。自作聪明、不信人言的人。才教人不快。我自己生性柔弱,没有决断,所以喜欢柔弱的人。这种人虽然一不小心会受男子欺骗,可是本性谦恭谨慎,善于体贴丈夫的心情,所以可喜。倘能随心所欲地加以教养,正是最可爱的性格。”右近说:“公子喜欢这种性格,小姐正是最适当的人物,可惜短命而死。”说罢掩面而位。
①这孩子是源氏心爱的情人的遗孤,又是他妻子的侄女,故如此说。
②是另一个乳母,不是西京的乳母。
天色晦冥,冷风袭人,源氏公子愁思满腹,仰望暮天,独自吟道:
“闲云徜是尸灰化,
遥望暮天亦可亲。”
右近不能作答待,只是在想:“此时若得小姐随伴公子身旁……”想到这里,哀思充塞胸中。源氏公子回想起五条地方刺耳的砧声,也觉得异常可爱,信口吟诵“八月九月正长夜,千声万声无了时”的诗句①,便就寝了。
且说伊豫介家的那个小君,有时也前去参谒源氏公子,但公子不象从前那样托他带情书回去,因此空蝉推想公子怨她无情,与她决绝了,不免心中怅惘,此时闻知公子患病,自然也很忧虑。又因不久即将随丈夫离京赴任地伊豫国,心中更觉寂寞无聊。她想试探公子是否已经将她忘记,便写一封信去,信中说:“侧闻玉体违和,心窃挂念,但不敢出口。
我不通音君不问,
悠悠岁何使人悲。
古诗云:‘此身生意尽’,信哉斯言。”源氏公子接得空蝉来信,甚是珍爱。他对此人还是恋恋不忘。便复书道:“叹‘此身生意尽’者,应是何人?
已知浮世如蝉蜕,
忽接来书命又存。
真乃变幻无常!”久病新愈,手指颤抖,随便挥写,笔迹反而秀美可爱。空蝉看到公子至今不忘记那“蝉壳”②,觉得对不起他,又觉得有趣。她爱作此种富有情味的通信,却不愿和他直接会面。她但望一方面冷淡矜持,一方面又不被公子看作不解情趣的愚妇,于愿足矣。
①白居易《闻衣砧》:“谁家思妇秋擣帛,月苦风凄砧杵悲。八月九月正长夜,千声万声无了时。应到天明头尽白,一声添得一茎丝。”
②指公子取去的那伴单衫。
另一人轩端荻,已与藏人少将结婚。源氏公子闻知此消息,想道:“真是不可思议。少将倘看破情况,不知作何感想。”他推察少将之心,觉得对他不起,又颇想知道轩端荻的近况,便差小君送一封信去,信中说,“思君忆君,几乎欲死。君知我此心否?”附诗句云:
“一度春风归泡影,
何由诉说别离情?”
他将此信缚在一技很长的荻花上,故意教人注目。口头上吩咐小君“偷偷地送去”,心中却想道:“如果小君不小心,被藏人少将看到了,他知道轩端荻最初的情人是我,就会赦免她的罪过。”此种骄矜之心,实在讨厌!小君于少将不在家时把信送交,轩端荻看了,虽然恨他无情,但蒙他想念,也可感谢,便以时间匆促为借口,草草地写了两句答诗,交付小君:
“荻上佳音多美意,
寸心半喜半殷忧。”
书法拙劣,故意用挥洒的笔法来文饰,品格毕竟不高。源氏公子回想起那天晚上下棋时灯光中的面貌来。他想:“那时和她对弈的那个正襟危坐的人,实在令人难忘。至于这个人呢,另有一种风度:佻达不拘,口没遮拦。”他想到这光景,觉得这个人也不讨厌。这时候他忘记了苦头,又想再惹起一个风流名声来。
却说夕颜死后,七七四十九日的法事,在比壑山的法华堂秘密举行。排场十分体面:从僧众装束开始,以至布施、供养等种种调度,无不周到。经卷、佛堂的装饰都特别讲究,念佛、诵经都很虔诚。惟光的哥哥阿阇梨是个道行深造的高僧,法事由他主持,庄严无比。源氏公子召请他所亲近的老师文章博士来书写法事的祈愿文。他自己起草,草稿中并不写出死者姓名,但言“今有可爱之人,因病身亡,伏愿阿弥陀佛,慈悲接引……”写得缠绵诽恻,情深意真。博士看了说:“如此甚好,不须添削了。”源氏公子虽然竭力隐忍,不禁悲从中来,泪盈于睫。博士睹此光景,颇为关心:“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并未听说有人亡故呢。公子如此悲伤,此人宿缘一定甚深!”源氏公子秘密置备焚化给死者的服装,此时叫人将裙子拿来:亲手在裙带上打一个结①,吟道:
“含泪亲将裙带结,
何时重解叙欢情?”
他想象死者来世之事:“这四十九日之内,亡魂飘泊在中阴②之中,此后不知投生于六道③中哪一世界?”他肃然地念沸诵经。此后源氏公子会见头中将时,不觉胸中骚动。他想告诉他那抚子④无恙地生长着。又恐受他谴责,终于不曾出口。
①当时习惯:男女相别时,相约在再会之前各不恋爱别人,女的在内裙带、男的在兜裆布带上打一个结,表示立誓。
②中阴是佛家语。人死后七七四十九天之内,投生何处,尚未决定,叫做中阴,又称中有。
③六道是佛家语,谓天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
④指夕颜与头中将所生的女孩(名玉鬘),事见第46页。
且说夕颜在五条居住的屋子里,众人不知道女主人往何处去了,都很担心。行方不明,无处寻找。右近也音信全无,更是奇怪之极,大家悲叹。她们虽然不能确定,但按模样推想这男子是源氏公子,便问惟光。但惟光装作不知,一味搪塞,照旧和这家侍女通情。众人更觉迷离如梦,她们猜想:也许是某国守的儿子,是个好色之徒,忌惮头中将追究,突然将她带往任地去了。这屋子的主人,是西京那个乳母的女儿。这乳母有三个女儿。右近则是另一个已死的乳母的女儿。因此这三个女儿猜想右近是外人,和她们有隔阂,所以不来报告女主人的情况。便大家哭泣,想念这女主人。右近呢,深恐报告了她们,将引起骚乱,又因源氏公子现在更加秘而不宣了,所以连那遗孤也不敢去找;一直将此事隐瞒下去,自己躲在宫中度日。源氏公子常想在梦中看见夕颜。到了四十九日法事圆满之前夜,果然做了一梦,恍惚梦见那夜泊宿的某院室内的光景:那个美女坐在夕颜枕边,全和那天同一模样。醒来他想:“这大约是住在这荒凉的屋子里的妖魔,想迷住我,便将那人害死了。”他回想当时情状,不觉心惊胆战。
却说伊豫介于十月初离京赴任地。此次是带家眷去的,所以源氏公子的饯别异常隆重。暗中为空蝉置备特别体己的赠品:精致可爱的梳子和扇子不计其数,连烧给守路神的纸币也特别制备。又把那件单衫归还了她,并附有诗句:
“痴心藏此重逢证,
岂料啼多袖已朽。”
又备信一封,详谈衷曲。为避免叨絮,省略不谈。源氏公子的使者已归去,后来空蝉特派小君传送单衫的答诗:
“蝉翼单衫今见弃,
寒冬重抚哭声哀。”
源氏公子读后想道:“我虽然想念她,但这个人心肠异常强硬,竟非别人可比;如今终于远离了。”今日适值立冬,天公似欲向人明示,降了一番时雨,景象清幽沉寂;源氏公子镇日沉思遐想,独自吟道:
“秋尽冬初人寂寂,
生离死别雨茫茫!”
他似乎深深地感悟了:“此种不可告人的恋爱,毕竟是痛苦的!”
此种琐屑之事,源氏公子本人曾努力隐讳,用心良苦,故作者本拟省略不谈。但恐读者以为“此乃帝王之子,故目击其事之作者,亦一味隐恶扬善”,便将此物语视为虚构,因此作者不得不如实记载。刻薄之罪,在所难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