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的六宮中,有個鄭妃,生得姿容美麗,閉月羞花。神宗很是寵愛,冊封貴妃,平時常在她宮中住宿,非但妃嬪中沒人及她,就是正宮王皇后,也不能似她寵遇。太后調查多日,不見有可疑情跡,惟看這王宮人肚腹膨脹,行步艱難,明明是身懷六甲,不必猜疑,便召入密問。王宮人伏地嗚咽,自陳被幸始末。好在太后嚴待皇帝,厚待宮人,也不去詰責王氏,只命她起居靜室,好生調養,一面飭文房太監,呈進皇上起居簿錄,果然載明臨幸時日,與王宮人供語,絲毫無誤。虧有此簿。當命宮中設宴,邀同陳太后入座,並召神宗侍宴。席間談及王后無出,陳太后未免嘆息。李太后道:“皇兒也太不長進,我宮內的王氏女,已被召幸,現已有娠了。”神宗聞言,面頰發赤,口中還要抵賴,說是未有此事。王氏幸懷龍種,還得出頭,否則一度臨幸,將從此休了。李太后道:“何必隱瞞!”隨把內起居簿錄,取交神宗,並雲:“你去看明,曾否妄載?”神宗到了此時,無言可辯,沒奈何離座謝罪。李太后又道:“你既將她召幸,應該向我稟明,我也不與你爲難,叫她備入六宮,也是好的。到了今日,我已查得明明白白,你還要抵賴,顯見得是不孝呢,下次休再如此!”神宗唯唯連聲,陳太后亦從旁勸解。李太后又道:“我與仁聖太后,年均老了,彼此共望有孫。今王氏女有娠,若得生一男子,也是宗社幸福。古云‘母以子貴’,有什麼階級可分哩?”保全王氏,在此一語。陳太后很是贊成。宴飲已畢,陳太后還入慈慶宮,神宗亦謝宴出來,即命冊王宮人爲恭妃。冊寶已至,王宮人即拜謝兩宮太后,移住別宮。既而懷妊滿期,臨盆分娩,果然得一麟兒,這就是皇長子常洛。後來嗣位爲光宗皇帝。過了三日,神宗御殿受賀,大赦天下,並加上兩宮太后徽號。陳太后加康靜兩字,李太后加明肅兩字,喜氣重重,中外稱慶,且不必細述。
單說皇長子將生的時候,大學士張居正,忽患起病來,臥牀數月,仍未告痊。百官相率齋戒,代爲祈禱。南都、秦、晉、楚、豫諸大吏,亦無不建醮,均替他祝福禳災。神宗命張四維等,掌理閣中細務,遇着大事,仍飭令至居正私第,由他裁決。居正始尚力疾從公,後來病勢加重,漸覺不支,竟至案牘紛紜,堆積幾右。會泰寧衛酋巴速亥,入寇義州,爲寧遠伯李成樑擊斃,露布告捷,朝廷歸功居正,晉封太師。明代文臣,從未有真拜三公,自居正柄政,方得邀此榮寵。怎奈福爲禍倚,樂極悲生,饒你位居極品,逃不出這生老病死四字。見道之言。居正一病半年,累得骨瘦如柴,奄奄一息,自知死期將至,乃薦故禮部尚書潘晟,及吏部侍郎餘有丁自代。晟素貪鄙,不滿人望,因馮保素從受書,特浼居正薦舉,神宗立刻允准,命晟兼武英殿大學士,有丁兼文淵閣大學士。詔下甫五日,言官已交章劾晟,不得已將他罷官。未幾,居正病逝,神宗震悼輟朝,遣司禮太監護喪歸葬,賜賻甚厚。兩宮太后及中宮,俱加賚金幣,並賜祭十六壇,贈上柱國,予諡文忠。
只是銅山西崩,洛鐘東應,居正一死,宮內的權閹馮保,免不得成了孤立。更兼太后歸政已久,年力浸衰,也不願問及外事,所以保勢益孤。當潘晟罷職時,保方病起,聞報遽怒道:“我適小恙,不致遽死,難道當今遂沒有我麼?”還要驕橫,真是不識時務。是時皇長子已生,保又欲晉封伯爵。長子系神宗自生,與馮保何與,乃欲封伯爵耶?張四維以向無此例,不便奏議,只擬予蔭他弟侄一人,作爲都督僉事。保復怒道:“你的官職,從何處得來?今日乃欲負我,連一個虛銜,都不能替我轉圜,未免不情!”說得四維啞口無言。會東宮舊閹張鯨,素忌保寵,意圖排斥。宗有同事張鯨,前被保放逐,至是復入。兩人遂交相勾結,伺隙白帝,歷訴保過惡,及與張居正朋比爲奸等情。神宗本來恨保,一經挑撥,自然激動起來。御史江東之,又首劾保黨錦衣同知徐爵,神宗遂將爵下獄,飭刑部定了死罪,算是開了頭刀。言官李植,窺伺意旨,複列保十二大罪,統是神宗平日敢怒不敢言的事情。此時乾綱獨斷,毫無牽掣,遂謫保爲南京奉御,不準須臾逗留;並令錦衣衛查抄家產,得資鉅萬。東之並劾吏部尚書樑夢龍,工部尚書曾希吾,吏部侍郎王篆,均爲保私黨,應即斥退。當下命法司查明,果得實證,遂下詔一一除名。看官!你道這實證從何處得來?原來馮保家中,藏有廷臣饋遺錄,被查抄時一併搜出,樑、曾等姓氏駢列,所以無可抵賴,同時斥退。此外大小臣工,名列饋遺錄中,不一而足。
獨刑部尚書嚴清,與馮保毫無往來,且素不黨附居正,因得神宗器重,名曰嚴清,果足副實。乃調任爲吏部尚書,代了樑夢龍遺缺。清搜討故實,辯論官材,自丞佐以下,都量能授職,無一倖進,把從前夤緣幹託的情弊,盡行掃除。可惜天不假年,在任僅閱半載,得病假歸,未幾即歿。還有薊鎮總兵戚繼光,從前由居正委任,每事輒與商榷,動無掣肘,所向有功。及是居正已歿,給事中張鼎思,上言繼光不宜北方,不管人才可否,專務揣摩迎合,這等人亦屬可殺。閣臣擬旨,即命他調至廣東,繼光不免怏怏,赴粵逾年,即謝病回裏,越三年乃歿。繼光與兵部尚書譚綸,都督府僉事俞大猷,統爲當時名將。譚綸卒於萬曆五年,俞大猷卒於萬曆八年,一諡襄敏,一諡武襄。繼光至十一年乞歸,十四年病終原籍,萬曆末追諡武毅,著有《練兵實紀》《紀效新書》,所談兵法,均關窾要,至今猶膾炙人口,奉爲祕傳,這也不消絮敘。已足與史傳揚名不朽,且隨筆敘結譚、俞兩人,尤爲一帶兩便。
且說馮保得罪,以後新進諸臣,又交攻居正,陸續不絕。有旨奪上柱國太師官銜,並將賜諡一併鐫去。大學士張四維,見中外積怨居正,意欲改弦易轍,收服人心,何不述馮保語,質之曰:“你的官職,從何處得來?”因上疏言事,請盪滌煩苛,宏敷惠澤,一面請召還吳中行、趙用賢、艾穆、沈思孝、餘懋學等,奏復原官。神宗頗加採納,朝政爲之稍變。已而四維以父喪歸葬,服將闋而卒。朝旨贈官太師,賜諡文毅。結果比居正爲勝,足爲四維之幸。嗣是申時行進爲首輔,申時行見前回。引薦禮部尚書許國,兼任東閣大學士。許本是時行好友,同心辦事,閣臣始沆瀣相投,不復生嫌,無如言路一開,臺官競奮,彼此爭礪鋒銳,搏擊當路,於是閣臣一幟,臺官一幟,分豎明廷。嗣復爲了張居正一案,鬧得不可開交,遂致朝臣水火,又惹出一種爭執的弊端。明臣好爭,統是意氣用事。
先是居正當國,曾構陷遼王憲








張居正誣衊親藩,箝制言官,蔽塞朕聰,私佔廢遼宅田,假名丈量遮飾,騷動海內。跡其平日所爲,無非專權亂政,罔上負恩,本當斫棺戮屍,因念效勞有年,姑免盡法。伊弟張居易,伊子張嗣修等,俱令煙瘴地面充軍,以爲將來之謀國不忠者戒!
張居易曾爲都指揮,張嗣修曾任編修,至是皆革職遠戍,一座巍巍然師相門第,變作水流花謝,霧散雲消,令人不堪回首呢。所謂富貴如浮雲。張誠回京覆命,御史丁此呂,又追劾侍郎高啓愚,主試題系“舜亦以命禹”五字,實係爲居正勸進,不可不懲。神宗得了此疏,頒示內閣,申時行勃然道:“此呂何心,陷人大逆,我再緘默不言,朝廷尚有寧日麼?”當即疏陳此呂曖昧陷人,應加重譴等語。小子有詩詠道:
炎涼世態不勝哀,落井還防下石來。
稍有人心應代憤,好憑隻手把天回。
未知神宗曾否准奏,且看下回再表。
神宗臨幸宮人,暗育珠胎,至於太后詰問,猶不肯實言,雖系積畏之深,以致如此,然使太后處事未明,疑宮人爲外遇,置諸刑典,得毋沉冤莫白,終爲神宗所陷害乎?一宵恩愛,何其鍾情,至於生死之交,不出一言以相護,是可忍,孰不可忍?觀於居正死後,奪其官,籍其產,戍其子弟,且任閹豎張誠,勒索財賄,株連親族,甚至逼死居正子敬修,未聞查究。古云:“罪人不孥。”神宗習經有素,豈竟漫無所聞?況居正當國十年,亦非全無功績,前則賞過於功,後則罰甚於罪,涼薄寡恩四字,可爲神宗一生定評。惟居正之得遇寵榮,爲明代冠,而身後且若是,富貴功名,無非泡影,一經借鑑,而世之熱中幹進者可以返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