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演義第六十五回 胡宗憲用謀賺海盜 趙文華弄巧忤權奸

  卻說趙文華再出視師,仗着監督的名目,益發耀武揚威,凌脅百官,蒐括庫藏,兩浙、江淮、閩、廣間,所在徵餉,一大半充入私囊。不如是,不足饋嚴府。到了浙江,與胡宗憲會着,宗憲擺酒接風,格外恭謹。爲報德計,理應如此。席間談及軍事,宗憲嘆道:“舶盜倭寇,日結日多,萬萬殺不盡的,若必與他海上角逐,爭到何時,愚意不若主撫。”文華道:“撫倭寇呢,撫舶盜呢?”據此一問,已見文華之不知兵。宗憲道:“倭寇不易撫,也不勝撫,自然撫舶盜爲是。”文華道:“兄既有意主撫,何不早行籌辦?”宗憲道:“承公不棄,力爲保薦,自小弟忝督軍務,巡撫一缺,即由副使阮鶚繼任,他偏一意主剿,屢次掣肘,奈何?”文華道:“有我到此,可爲兄做主,何畏一鶚?”宗憲道:“舶盜甚多,也不是全然可撫呢。目下舶盜,汪直爲魁,但他有勇無謀,尚不足慮,只有徐海、陳東、麻葉三人,刁狡得很,恰不可不先收服。”文華道:“徐海等既系刁狡,難道容易收服麼?”宗憲笑道:“小弟自有計較,只待公到,爲弟做主,便好順手去辦了。”言至此,即與文華附耳數語,宗憲頗有幹才,只因他趨附嚴、趙所以失名。文華大喜,便將一切軍事,託付宗憲,自己惟徵發軍餉,專管銀錢要緊。這是他的性命。

  話分兩頭,且說宗憲既議決軍情,便放心安膽,照計行去,先遣指揮夏正,往說徐海。海系杭州虎跑寺僧,因不守清規,姦淫大家姬妾,爲地方士紳所逐,他遂投奔海上,與海寇陳東、麻葉結合,自稱平海大將軍,東劫西掠,擄得兩個女子,作爲侍妾,一名翠翹,一名綠珠,面貌很是妖豔,海遂左抱右擁,非常寵愛。夏正受宗憲計,揀了最好的珠寶簪珥,往贈翠翹、綠珠,囑她們乘間說海,歸附朝廷,一面竟入見徐海道:“足下奔波海上,何若安居內地?屈作倭奴,何若貴爲華官?利害得失,請君自擇!”徐海沉思良久道:“我亦未嘗不作此想,但木已成舟,不便改圖。就使有心歸順,朝廷亦未必容我呢。”已被夏正說動了。夏正道:“我奉胡總督命,正爲撫君而來,君有何疑?”海複道:“我此時變計歸順,胡總督即不殺我,也不過做了一個兵士罷了。”夏正道:“胡總督甚愛足下,所以命我到此,否則足下頭顱,已恐不保,還要我來什麼?”利誘威嚇,不怕徐海不入彀中。海投袂起座道:“我也不怕胡總督,你去叫他前來,取我頭顱。”夏正道:“足下且請息怒,容我說明情由。”一面說着,一面恰故意旁視左右,惹得徐海動疑起來,遂命左右退出,自與夏正密談。夏正複道:“陳東已有密約,縛君歸降呢。”徐海大驚道:“可真麼?”正複道:“什麼不真!不過陳東爲倭人書記,胡總督恐多反覆,所以命我招君,君如縛獻陳東、麻葉兩人,歸順朝廷,這是無上的大功,胡總督定然特奏,請賞世爵哩。”徐海不禁沉吟。夏正道:“足下尚以陳東、麻葉爲好人麼?君不負人,人將負君。”海乃道:“待我細思,再行報命。”正乃告別。

  徐海即令人窺探陳東消息,可巧陳東已聞他迎納夏正,適在懷疑,見了徐海的差人,惡狠狠的說了數語,差人返報徐海,海默忖道:“果然真了,果然真了。”入與二妾商議,二妾又竭力慫恿,叫他縛寇立功。貪小失大,婦女之見,往往如此。海遂誘縛麻葉,獻至軍前。宗憲毫不問訊,即令左右將他釋縛,好言撫慰,且囑他致書陳東,設法圖海。麻葉方恨海入骨,哪有不惟命是從?立刻寫就書信,呈繳宗憲。宗憲並不直寄陳東,偏令夏正寄與徐海,兵不厭詐,此等反間計,恰好用這三人身上。徐海即將麻葉原書,寄與薩摩王旁弟。薩摩王是倭寇中首領,陳東正在他親弟幕中,充當書辦,見了此書,惱怒非常,也不及查明虛實,竟將陳東拿下,解交徐海。徐海得了陳東,東尚極口呼冤,海卻全然不睬,帶領手下數百人,押住陳東,竟來謁見胡宗憲。宗憲邀同趙文華,及巡撫阮鶚,邀鶚列座,無非是自鳴得意。依次升堂。文華居中,胡、阮分坐兩旁,傳見徐海。海戎裝入謁,叩頭謝罪,並向宗憲前跪下。宗憲起身下堂,手摩海頂道:“朝廷已赦汝罪,並將頒賞,你休驚恐,快快起來!”海應聲起立,當由海手下黨羽,牽入陳東。宗憲只詰責數語,也未嘗叱令斬首。此中都有作用。一面取出金帛,犒賞徐海。海領賞畢,請借地屯衆,宗憲笑道:“由你自擇罷。”海答道:“莫若沈莊。”宗憲道:“你去屯紮東沈莊,西沈莊我要駐兵呢。”海稱謝自去。原來沈莊有東西兩處,外海內河,頗稱險固,徐海請就此屯紮,尚是一條盤踞險要的計劃。早已入人牢籠,怕你飛到哪裏去。

  宗憲見徐海已去,卻轉問陳東道:“你與徐海相交多年,爲何被他擒獻呢?”反詰得妙。陳東正氣憤填胸,便說徐海如何刁姦,並言自己正思歸降,反被海縛獻邀功,狡黠如此,望大帥切勿輕信!宗憲微笑道:“原來如此,你果有心歸誠,我亦豈肯害你?純是誑語。但你手下可有餘衆麼?”陳東道:“約有二三千人。”宗憲道:“你去招他進來,扎居西沈莊,將來我仍令你統率,好伺察這徐海呢。”東大喜稱謝。宗憲忙令解縛,令他即日發書招衆至西沈莊,暗中恰詐爲東書,往寄東黨道:“徐海已結好官兵,指日剿汝,汝等趕緊自謀,不必念我。”這封書到了西沈莊,東黨自然摩拳擦掌;要去與東沈莊廝殺。個個中宗憲計,好似猴人弄猴。徐海見東黨來攻,與他交戰幾次,互有殺傷。東黨退去,徐海方頓足大悟道:“我中計了。”曉得遲了。急忙修好密書,投遞薩摩王,說明自己與陳東,皆被宗憲所賺,悔之無及,今反自相殘殺,勢孤力窮,請王速發大兵,前來相救,事尚可圖等語。當下遣偏裨辛五郎,齎書潛往,誰知早被胡宗憲料着,遣參將盧鏜,守候途中,辛五郎適與相遇,無兵無械,被盧鏜手到擒來。徐海尚眼巴巴的望着倭兵,忽有黨羽來報,趙文華已調兵六千,與總兵俞大猷,直趨沈莊來了。徐海忙了手腳,忙令手下掘塹築柵,爲自守計。文華所調兵士,先到莊前,望見守禦甚固,一時不敢猛攻,只在柵外鼓譟。文華無用,連他所調兵士,也是這般。幸俞大猷從海鹽進攻,竟從東莊後面,乘虛攻入。徐海不及防備,只好棄寨逃命,一直奔至樑莊,官軍從後追擊,巧值大風捲地,乘風縱火,把徐海手下的賊衆,燒斃大半。徐海逃了一程,前面適阻着一河,無路可奔,沒奈何投入水中,官兵內有認識徐海的,大聲呼道:“不要縱逃賊首徐海,他已入水去了。”徐海方在鳧水,聽着此語,忙鑽入水底,有善泅水的官兵,搶先入水,紛紛撈捉。此時殘寇敗衆,陸續投水,橫屍滿河,打撈費事,等到捉着徐海,已是鼻息全無,魂靈兒早入水府去了。徐海已死,立即梟首,只翠翹、綠珠兩美女,查無下落,大約在東沈莊中,已經斃命。倒是同命鴛鴦。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東沈莊已破,西沈莊亦立足不住,陳東餘黨,相率逃散,趙文華等奏稱大捷。世宗命械繫首惡,入京正法,文華乘此入朝,押解陳東、麻葉,到了京師,行獻俘禮,陳東、麻葉磔死。加授文華爲少保,宗憲爲右都御史,各任一子錦衣千戶,餘將升賞有差。只阮鶚未曾提起。文華得此厚賞,又跑至嚴府叩謝,所有饋遺,比前次更加一倍,嚴嵩夫婦,倒也歡喜得很。獨世蕃滿懷奢望,聞得文華滿載而歸,料有加重的饋遺,文華恰知他生性最貪,平常物件,不必送去,獨用了黃白金絲,穿成幕帳一頂,贈與世蕃,又用上好的珍珠,串合攏來,結成寶髻二十七枚,贈與世蕃的姬妾。原來世蕃貪淫好色,平時聞有美姝,定要弄她到手,所有愛妾,共得二十七人,幾似天子二十七世婦。侍婢不計其數。這二十七位如夫人,個個享受榮華,鮮衣美食,尋常珍奇玩好,不足邀她一顧,此次文華還京,除饋獻嚴嵩夫婦父子外,連他二十七個寵姬,都一一饋贈寶髻,在文華的意思,也算是不惜金錢,面面顧到,確是闊綽。哪知這種姬妾,瞧着寶髻,竟視作普通首飾,沒有什麼稀罕。世蕃見了金絲幕帳,也是作這般想,心上很是不足,只因不便討添,勉強收受罷了。惟文華既得帝寵,一時的權位,幾與嚴嵩相等,他暗想所有富貴,全仗嚴家提拔,自古說道盛極必衰,嚴氏倘若勢倒,勢必同歸於盡。誰知自己勢倒,比嚴氏還早。況且饋遺嚴氏珍物,共值數萬金,世蕃對着自己,並不道謝,反裝出一副懊惱的形容,長此過去,怕難爲繼,不如另結主知,免得受制嚴門。計非不是,其如弄巧反拙何?計劃已定,遂一心一意的等候時機。

  一日,至嚴嵩府第,直入書齋,只見嚴嵩兀坐小飲,文華行過了禮,便笑說道:“義父何爲獨酌?莫非效李白舉杯邀影麼?”嚴嵩道:“我哪裏有此雅興?年已老了,發都白了,現幸有人,傳授我藥酒方一紙,據言常飲此酒,可得長生,我照方服了數月,還有效驗,所以在此獨酌哩。”文華道:“有這等妙酒,兒子也要試服,可否將原方借抄一紙。”嚴嵩道:“這也甚便,有何不可?”即命家人將原方檢抄一份,給與文華。文華拜別自去。到了次日,便密奏世宗,言:“臣有仙授藥酒方一紙,聞說依方常服,可以長生不老。大學士嚴嵩,試飲一年,很覺有效,臣近日才知,不敢自私,謹將原方錄呈,請皇上如法試服,當可延年。”有翼能飛,便相啄母,奸人之不足恃如此。世宗覽疏畢,便道:“嚴嵩有此祕方,未嘗錄呈,可見人心是難料呢。今文華獨來奏朕,倒還有些忠心。”當下配藥制酒,自不消說。

  惟內侍聞世宗言,暗中將原疏偷出,報告嚴嵩,嵩不禁大怒,立命家人往召文華,不一時,已將文華傳到。文華見了嚴嵩,看他怒容滿面,心中一跳,連忙施禮請安。嚴嵩叱道:“你向我行什麼禮?我一手提拔你起來,不料你同梟獍,竟要坑死我麼?”急得文華冷汗遍身,戰兢兢的答道:“兒、兒子怎敢!”醜態如繪。嚴嵩冷笑道:“你還要狡賴麼?你在皇上面前,獻着何物?”文華支吾道:“沒、沒有什麼進獻。”嚴嵩更不答語,取出袖中一紙,徑向文華擲去。文華忙接過一瞧,乃是一張奏摺,從頭看去,不是別樣文字,就是密奏仙方的原疏。這一驚非同小可,嚇得面如土色,只好雙膝跪地,磕頭似搗蒜一般。嚴嵩厲聲道:“你可知罪麼?”文華囁嚅道:“兒子知罪,求義父息怒!”嵩複道:“哪個是你的義父!”文華尚是叩頭,嵩顧着家人道:“快將這畜生拖出去!我的座前,不配畜生跪伏!”連跪伏尚且不許,嚴家之威焰可知。家人聽着此語,還有什麼容情,當有兩人過來,把文華拉出相府。

  文華回到私第,左思右想,無法可施,可憐他食不得安,夜不得眠。到了次日,天明即起,早餐才畢,盤算了許多時,方命輿夫整車,怏怏的登車而行,輿夫問往何處?文華才說是快往嚴府。須臾即至,由文華親自投刺,門上的豪奴,煞是勢利,看見文華,故意不睬。文華只好低心下氣,求他通報。門奴道:“相爺有命,今日無論何人,一概擋駕。”文華道:“相爺既如此說,煩你入報公子。”門奴道:“公子未曾起來。”想與二十七姬共做好夢哩。文華一想,這且如何是好,猛然記起一人,便問道:“萼山先生在府麼?”門奴答道:“我也不曉得他。”文華便悄悄的取出一銀包,遞與門奴,並說了無數好話,門奴方纔進去。轉瞬間便即出來,說是萼山先生有請,文華才得入內。看官!你道這萼山先生是何人?他是嚴府家奴的頭目,呼作嚴年,號爲萼山,內外官僚,夤緣嚴府,都由嚴年經手,因此人人敬畏,統稱他爲萼山先生。文華出入嚴府,所有饋遺,當然另送一份。此時彼此相見,文華格外客氣,與嚴年行賓主禮,嚴年佯爲謙恭,互相遜讓一回,方分坐左右。一個失勢的義兒,不及得勢的豪奴。文華便問起嚴嵩父子。嚴年搖首道:“趙少保!你也太負心了。該罵。相爺恨你得很,不要再見你面,就是我家公子,也與你有些宿嫌,暗應上文。恐此事未便轉圜哩。”文華道:“萼山先生!你無事不可挽回,此次總要請你斡旋,兄弟自然感激。”與家奴稱兄道弟,丟盡廉恥。嚴年猶有難色,經文華與他附耳數語,才蒙點首。用一蒙字妙。時已晌午,嚴年方入報世蕃,好一歇,這一歇時,未知文華如何難過。始出來招呼文華。文華趨入,世蕃一見,便冷笑道:“吾兄來此何爲?想是急時抱佛腳呢。”文華明知他語中帶刺,但事到其間,無可奈何,只好高拱手,低作揖,再三告罪,再四哀懇,世蕃才淡淡的答應道:“我去稟知母親,瞧着機緣,當來報知。”文華乃去。

  過了兩三日,不見世蕃動靜,再去謁候,未得會面。又越兩日,仍無消息,但聞嚴嵩休沐,料此日出入嚴府,定必多人,他也不帶隨役,獨行至嚴府內,衝門直入。門役已屢受饋金,卻也不去攔阻。到了大廳外面,停住腳步,暗從軒櫺中探望,遙見嚴嵩夫婦,高坐上面,一班乾兒子及世蕃,侍坐兩旁,統在廳中暢飲,笑語聲喧;正在望得眼熱,忽見嚴年出來,慌忙相迎。嚴年低語道:“公子已稟過太夫人了,太夫人正盼望你呢!”文華即欲趨入,嚴年道:“且慢!待我先去暗報。”言畢自去。文華側耳聽着,又閱半晌,方聞嵩妻歐陽氏道:“今日闔座歡飲,大衆都至,只少一個文華。”嗣又由嚴嵩接口道:“這個負心賊,還說他什麼?”從文華耳中聽出,敘次甚妙。文華心中一跳,又在櫺隙中偷瞧,見嚴嵩雖如此說,恰還沒甚怒容,隨又聽得歐陽氏道:“文華前次,原是一時冒失,但俗語說得好,‘宰相肚裏好撐船’,相公何必常念舊惡呢。”接連是嚴嵩笑了一聲。這時候的趙文華,料知機會可乘,也不及待嚴年回報,竟大着膽闖將進去;走至嚴嵩席前,伏地涕泣。嚴嵩正欲再責,偏是歐陽夫人,已令家婢執着杯箸,添置席上,並叫起文華,入座飲酒,一面勸慰道:“教你後來改過,相公當不復計較了。”文華叩謝而起,方走至座位前,勉飲數巡。這番列座,趣味如何?未幾酒闌席散,文華待外客謝別,方敢告辭。猶幸嚴嵩不甚呵責。總算放心歸去。哪知內旨傳來,令他督建正陽門樓,限兩日竣工,文華又不免慌張起來。正是:

相府乞憐才脫罪,皇城限築又罹憂。


  欲知文華何故慌張,容待下回分解。

  胡宗憲用謀賺盜,計劃層出不窮,頗得孫吳三昧,徐海、陳東、麻葉,俱因此致戮,不得謂非宗憲之功。惟阿附趙文華,掠奪張經戰績,致爲士論所不齒,可見有才尤須有德,才足辦盜,而德不足以濟之,終致身名兩敗,此君子之所以重大防也。文華患得患失,心愈苦,計愈左,納寶髻反結怨世蕃,獻酒方即得罪嚴嵩,彼豈竟顧前忘後,魯莽行事者?蓋緣勢利之見,橫亙方寸,當其納寶髻時,心目中只有嚴嵩,不遑計及世蕃,及獻藥方時,心目中只有世宗,不遑顧及嚴嵩,卒之左支右絀,處處受虧,所謂心勞日拙者非耶?一經作者演述,愈覺當日情形,躍然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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