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推爲自衛隊的隊長,這是因爲我在軍隊裏混過,知道一點兒軍事。他們把敵人的槍奪來了,可是不知道怎麼使用。如同得到了寶貝也似的,他們歡樂得手舞足蹈不可開交。他們雖然無知識,雖然很簡單,然而他們該是多麼樣地天真,多麼樣地熱烈,多麼樣地勇敢,這些鄉下的青年!他們當然都不知道天有多高和地有多厚,只知道‘幹!幹!幹!’這一種直感的‘幹’當然有時會是愚蠢的行動,然而這是我們的勝利之最重要的條件。孩子們,努力地幹罷!勇敢地幹罷!管他媽的!……
“真正的,殘酷的鬥爭恐怕要從此開始了。張進德也感覺到這一層。我們的敵人能這樣地讓我們‘橫行’嗎?繳了軍隊的械,這當然不是一件小事!現在我們有了槍械,現在我們有了自衛隊,這當然是對於敵人的最大的威脅。現在我們的敵人意識到了我們的可怕性,意識到了我們的力量,意識到了我們所說的革命乃是真的革命,乃是推翻現存的制度……於是他們再不能忍受下去了,於是他們便揭開了假面具……所謂革命的領袖不過是舊勢力的新裝,所謂革命軍仍然是軍閥的工具。我早就疑慮及此了,現在果然不差,證實了我的疑慮。
“媽的,讓他去!敵人的叛變不足以證明我們的失敗。今後只有猛烈地,毫不妥協地鬥爭……
“現在我是自衛隊的隊長了。我的責任更加巨大了。前途茫茫,不可逆料。也許不是今日,便是明日,我會領着一隊鄉下的孩子們與敵人相見於炮火之下……李傑!從今後你應當怎樣地當心纔是啊!”
“唉!不幸今天發生了這末樣的一樁慘事!繳來的槍沒有把敵人打死,先將自己人這樣平白地傷害了一個。唉!這真是令人好生悲痛!
“勇敢的,最近最要學好的小抖亂,忽然被他的好友癩痢頭因玩槍而誤打死了。他們兩個人共用着一杆槍,大概是因爲在玩弄的時候忘記了槍中有子彈,一不當心便鬧出了這樣巨大的禍事。這真是從何說起啊!癩痢頭見着自己的好友被他打死了,只哭得死去活來,在我的面前表示願意抵命。孩子們之中有的和癩痢頭不睦的,便主張將他嚴辦。可是有的說,這是誤打死的,沒有罪。我初次大大地爲難起來了,要說嚴辦他罷,他本是無意的;要說不辦他罷,這打死人了也實非小事。最後我以隊長的資格命令打他兩百鞭子。我的意思是要向大家警戒一下,使此後不再發生同樣不幸的事。
“聽說小抖亂從前和癩痢頭專偷鄉下人的雞鴨……可是自從進了農會之後,他們兩個便不再幹這種勾當了。他變成了一個很好的青年。我很喜歡他。但是現在他離開我們而去了,離開了他的唯一的好友癩痢頭,離開了他所最愛護的農會……”
“我們的偵探從城裏回來報告道,官廳正在預備派兵來剿滅我們……他們說我們造了反……
“聽說何鬆齋和我的父親(?)正在籌辦東鄉的民團,已招募了許多人。官廳幫助他們的槍械,而他們擔任款項。這目的當然是在於剿滅我們。有了官廳做他們的後盾,他們,這些土豪劣紳們,現在當然可以‘努力革命’了,努力革鄉下人的命……
“我的父親已知道了我充當自衛隊的隊長嗎?他在那方面努力,我在這一方面也努力。他代表的是統治階級,我代表的是鄉村的貧民。說起來,這是怪有趣的事情。兒子和父親兩相對立着,這樣很彰明地鬥爭起來,怕是自古以來所未有的現象罷。我曾讀過俄國文學家杜格涅夫所著的《父與子》一書,描寫父代與子代的衝突,據說這是世界的名著。不過我總覺得那種父子間的衝突太平常了。如果拿它來和我現在與我父親的衝突比較一下,那該是多麼沒有興趣啊!我不知道有沒有一個文學家會將我與我父親的衝突描寫出來。我很希望有這樣的一個文學家。
“我沒有父親了。有的只是我的敵人。和敵人只是在戰場上方有見面的機會。聽說我的母親還是在家裏害着病……母親!請你寬恕你的叛逆的兒子罷!如果‘百善孝當先’是舊道德的崇高的理想,那他便做着別種想法:世界上還有比‘孝父母’更爲重要更爲偉大的事業,爲着這種事業,我寧蒙受着叛逆的惡名。母親!你沒有兒子了。”
“這時候,不是講戀愛的時候……
“毛姑!我的親愛的毛姑!你比你的死去的姊姊更可愛。你比一切的女人都更可愛。你是我們的安琪兒,你更是我的安琪兒!……然而這時候,的確不是講戀愛的時候!工作如火一般地緊張,我還有閒工夫顧到愛情的事嗎?不,李傑,你應當堅定地把持着你自己!
“不錯,毛姑是可愛的。她的天真,她的美麗,她的熱烈,她的一切……而且她也在愛着你,只要你一看她那向你所射着的溫存的眼光!但是戀愛一定要妨害工作,這時候,的確不是講戀愛的時候……
“我的敬愛的月素!你的一顆芳心的跳動,我何嘗沒有感受得到?但是……你應當原諒我,而且,我想,你一定也是會明白這個的。聰明的你哪能不明白呢?工作要緊啊,我的敬愛的月素同志!
“在工作緊張的時候只有工作,工作……
“這兩天的風聲很不好。有的說,縣裏的軍隊快要到了……有的說,如果捉到農會的人,即時就要砍頭……媽的,管他呢!我們在此期待着。我們沒有別的出路。
“我的自衛隊做着對敵的準備。如果敵人的勢力大了,那我們便退避一下;如果敵人來得不多的時候,那我們便要給他們一個教訓……
“不過我擔心着我們的兩位女同志。危險的事情隨時都有發生的可能。而女子究竟有許多地方不能和男子一樣。我硬主張毛姑和月素兩個人回到毛姑的家裏過一些時再看。她兩個硬不願意,說我們做什麼,她們也可以和我們一樣做什麼。毛姑氣得要哭出來了。月素當然要比她明白些。在我和張進德的強硬的主張之下,她們終於今天下午離開關帝廟了。
“啊,我的最親愛的兩位女同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