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婆帶起斗笠,冒着雨就跑出去了之後,吳長興躊躇着不能決定:跟着她去呢,還是不跟着她去?如果跟着她去,那實在令人生氣,落着這末大的雨!如果不跟着她去,那天曉得她會做出什麼事來!也許她去投水去了,也許她跑到農會裏向他們說出一些不好聽的,失去他的體面的話……唉!天曉得!老婆也不受他的管束了!……
在不久以前,吳長興還是很堅定地相信着,如果他受了運命的氣而無處可以發泄的時候,那他的老婆便是他的唯一的發泄的對象,因爲她是他的老婆,而老婆是要受丈夫的支配的;如果窮困得一無所有,那他的老婆便是他的唯一的所有物,因爲她是他的老婆,而老婆就是丈夫的私產。因此,吳長興認定他的老婆是要絕對服從他的,他有絕對處治的權利。關於自己老婆的事,只有自己才能過問,別人是無權干與的。當他初次聽見農會要設婦女部處理一切婦女事情的時候,他就堅決地反對,以爲這沒有必要。“農會難道沒有別的事情可做嗎?設什麼婦女部,真是三岔口的地保管得寬!”他想,不料婦女部違反他的意志終於被設立了,而自從設立了之後,便多出許多事情來。他的老婆漸漸地不服從他了。他不能象先前如對於豬狗一般的打罵她了。今天吳長興又生起氣來了,想在他的老婆身上發泄一下,可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的老婆初而抵抗,繼則拿起斗笠來往頭上一戴,不問屋外落着淅瀝的雨,便一溜煙地跑出去了。
“這種受罪的日子有什麼過頭!”她臨行時說道,“我去找何小姐講理去,看看他們怎麼說。黑鬼!狗光棍的跟我一道去。現在我有伸冤的地方了,你別要再發昏了,我老實告訴你。你想,我一定要有你這樣的一個男人才能過活嗎?呸,你錯想了!我再做你的老婆就不是人!……”
吳長興真是悲哀極了!他的唯一的所有物,眼見得也要不是他的了。今天也想農會成立,明天也想農會保護他的利益,可是不料有了農會之後,他的老婆卻也仗着農會的力量,很不恭順地和他反抗起來了。什麼何小姐!什麼毛姑娘!天哪!她們將他的老婆引誘壞了,完全地引誘壞了!這是他希望成立農會的結果嗎?如果農會是專門破壞人家夫妻關係的機關,也就是和他吳長興搗亂的機關,那就打倒你這農會吧!……但是吳長興雖然一方面厭惡農會的多事,可是他究竟不能詛咒農會的存在。農會的確做出許多保護象他這樣窮人利益的事。如在農會成立了之後,這鄉間的窮人好象伸直腰了的樣子,不象先前那般地被懾服了。李大老爺失去了威嚴,張舉人遊了街,胡根富也被罰了款……這一切實在爲吳長興所覺得是最痛快不過的。他負了二十多塊錢的高利貸,無論如何沒有還清的希望,可是有了農會以來,他覺得這並不是可怕的事了。農會曾宣佈過一切高利貸都算作無效,窮人可以不還債了……這末一來,吳長興可以不必再爲着所負的債而焦慮了。是的,農會是保護他的利益的,同時他應當也保護農會!在活捉着胡小扒皮的那一夜裏,吳長興曾出過死力;他覺着保護農會是他應有的義務。但是……天曉得!……農會只顧和李敬齋、張舉人、胡根富……鬥爭也就罷了,爲什麼要問及婦女的事情呢?爲什麼要設立了一個什麼鬼婦女部,教一個什麼黃毛丫頭做部長,把他的老婆引誘壞了呢?
見着老婆氣憤地跑出門了之後,吳長興躊躇一會,也就戴上斗笠,披起蓑衣,赤着腳追上去了。走了幾步,他纔想起來了屋門沒有上鎖,可是他想起屋內沒有什麼東西值得偷的,又加之是落雨的天氣,諒也不會有什麼偷兒來光照他,便也就放下心了。在泥濘的路上,適才老婆的腳印還可以被認出來,他順着這種腳印追去。他和他的老婆一樣,也是滿肚子懷着氣憤,但是不知爲什麼,他走得越離關帝廟越近,他的氣憤的火焰越被一種畏怯的冷雨所壓低了。走到關帝廟門前的時候,他努力加了十分的勇氣,方能跨過適才爲他的老婆所跨過的門限。
在雨聲中,廟內顯得比平時要靜寂些。大殿上有幾個人圍着桌子鬥牌,他們好象沒注意到吳長興的到來。吳長興立着不動,靜聽一下東西廂房內有什麼動靜,接着他便聽出由李傑的房內傳出來一種聲音了。
“進德弟!你不能這樣說!那黑鬼待我是怎樣地不好,你是親眼看見過的。我無論怎樣不願意再做他的老婆了!我情願討飯,我情願……這農會不是要人燒飯吃嗎?我來燒飯……”
這是吳長興老婆的聲音。“乖乖,她真不要我了嗎?”他這樣想着,一面氣憤,一面又擔起心來。他雖然不愛他的老婆(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愛老婆呢還是不愛),可是他無論如何不願意他的老婆真個要和他離開。
“張同志!你是吳長興的表弟,應當勸勸他纔是,這樣對待妻子是不行的。”這是何月素的聲音。吳長興聽了這話,不由得十分地擔起心來,尖起耳朵來聽着張進德的回話。張進德沒有即刻回答她,半晌方纔聽着說道:
“何同志你不曉得。這吳長興雖然是一個好人,可是蠻得要命,就是勸也很難勸得好。我不是沒有勸過他,無奈這傢伙和蠢牛一樣……”
“我看這樣,吳大嫂不如爽快和那黑鬼離婚罷!有什麼要緊!象這樣天天吵罵有什麼意思呢?不如離開的好。真的,吳大嫂可以來替我們燒飯吃。”
吳長興最後聽見毛姑的這一番話,禁不住發起火來,心中暗自罵道:“你這不要臉的黃毛丫頭!我和你有什麼仇恨,硬要慫恿着我的老婆和我離婚呢?媽的!……”他於是也不再聽下去了,便氣沖沖地跑到李傑的房間裏來了。他連斗笠和蓑衣都忘記了脫下,這種水公雞的模樣的突然的出現,使得房間裏坐的人們都驚楞起來了。老婆坐在門背後,他初進時沒注意到;見着並着肩和何月素坐在牀上的毛姑,禁不住用手指着罵道:
“你這黃毛丫頭!我和你有什麼仇恨,你這樣和我做對呢?我挖了你的祖墳不成……”
毛姑見着吳長興這種兇惡的神氣,不禁駭得張開嘴,向何月素的背後躲藏起來,生怕吳長興要吃了她也似的。張進德立起身來,一把把吳長興尚未脫去蓑衣的肩頭握着,兩眼射出令人可畏的炯炯的光來,嚴厲地說道:
“你,你發了瘋嗎?你自己待你的老婆不好,還怪別人嗎?爲什麼你受了人家的欺負就要反抗,你的老婆受了你的欺負就不能反抗你呢?這是什麼道理,你說!你說!”
在這一瞬間,張進德的神氣的確是可怕的,衆人都感覺到,如果吳長興說出一個不恭順的字來,那張進德的如鐵錘一般的拳頭,便會落到他的身上。只見吳長興始而驚異,彷彿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也似的,繼而慢慢低下頭來,表現出屈服的樣子,默默地不做一點兒聲響。張進德見着吳長興取消了頑強的態度,也就將自己的態度緩和下來了。
“我老實對你說,”張進德停了一會說道,“象荷姐這樣的老婆,你是再找也找不到的。你別要再發昏了!從今後應當好好對待她,如果我們再知道你對她撒野,那就請你當心點,不要再怪我們了。”
“荷姐!”他回過臉來向吳長興的老婆很柔和地說道,“你同他回家去罷,今天這是最後的一次。如果他還不改過的話,荷姐,請你放心,一切都有我們。”
吳長興的老婆聽了張進德這話,不禁向立着不動的她的丈夫瞟了幾眼,表示出一種得意的勝利的神情。她立起身來又重新靜靜地向她的丈夫望了一回,好象期待着吳長興和她同陣回家也似的,但是吳長興依舊低着頭立着不動。她彎腰將放在門後的斗笠拿起來,向衆人很感激地望了一下,沒有說出什麼話來,便先自走出房門去了。在她離開了之後,約摸有兩分鐘的光景,吳長興擡起頭來向張進德望了一眼,預備開口說出什麼話來,可是不知爲什麼他又重新將頭低下,回過身來,靜悄悄地,一步一步地走出房門去了。地下遺留了他的潮溼的腳印。
雨依舊淅瀝地下着。在靜寂的房間的空氣裏,過了半晌,忽然盪漾着毛姑的活潑而脆嫩的笑聲。
“哎喲!他可嚇死我了!好象要把我吃掉了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