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秧葉上的露珠還是瑩瑩地閃耀着, 田野間的空氣還是異常地新鮮而寂靜,雖然一輪紅日已經高高地懸在東山的頂上了。似乎一切的景物都表示着歡欣,似乎太陽也做着愉快的,充滿着希望的微笑……

  帶着周身的不可思議的感覺,滿腹中的特異的情緒,劉二麻子走出了吳長興的家門。望一望露溼的,青滴滴的田野,和已經高懸着的太陽,他不知爲什麼,感覺得自己變爲別一個人了。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今日居然在吳長興的家裏會見了革命軍的代表,而這代表又不是別人,恰恰是李大老爺的兒子,也可以說是他的敵人的兒子。在未聽到張進德的解釋之前,他曾發生過一瞬間的失望:李大老爺的兒子做了革命軍的代表,那可見得革命軍保護窮人的話是靠不住的了,因之什麼土地革命,什麼老婆問題,即張進德向他所說的一切,也是不會實現的了。但是,等到張進德向他解釋了一番之後,他又格外高興起來了:李大老爺的兒子都和我們窮人在一道,那還怕我們不成事嗎?

  “不,這恐怕有點靠不住,”中間劉二麻子曾這樣地想道:“李大少爺放着大少爺不做,有福不享,來和我們革命幹嗎呢?他家裏有那麼多的田地,當真願意分給我們窮人嗎?爲着什麼呢?怕又向我們弄什麼鬼罷……”

  劉二麻子想到這裏,張進德好象明白了他的意思也似的,開始向他解釋李傑的爲人,說道:

  “你不相信李先生靠得住是不是?這也難怪,我們窮人受他們有錢的欺得太厲害了,哪能相信他們這般公子哥兒的話?不過這也不可一概而論,我在礦山上的時候,就遇見了許多很有學問的學生,他們本是有錢的子弟,可是現在犧牲了自己的福不享,專做些危險的革命的勾當……你知道李先生恨他的父親,恨得很厲害嗎?他說,他是不會回家的了,除非他的父親死掉……”

  “但是,李大老爺究竟是李大少爺的父親呵。兒子反對父親,難道是可以的嗎?”

  劉二麻子說着這話,向李傑望了一望。不知爲什麼,他的臉上的麻子,又紅得發起亮來了。

  李傑笑起來了。向劉二麻子走近兩步,很坦然地說道:

  “兒子不能反對父親?從前是這樣的,現在可就不然了。不問父親的做善做惡,爲兒子的一味服從,不敢放一個屁,這是很不對的事情。我的父親欺負你們窮人,難道我也應當跟着他欺負你們窮人嗎?你說這是對的嗎?如果我跟着他做惡,孝可是孝了,可是我們這一鄉的窮人就有點糟糕!父親不過是一個人,不能因爲一個人使得我們這一鄉的人受苦。”

  劉二麻子聽了李傑的這一番話,心中雖然還是有點懷疑,但是轉而一想,“李大少爺也許會說謊話,可是進德哥絕對是不會欺騙我的呵!……”於是他便把一顆信心堅固起來了。

  見着吳長興走進門來,劉二麻子便乘機向李傑和張進德辭了別。他和吳長興的感情是很壞的,雖然這原因不能確定地說是在於何處。吳長興討厭劉二麻子,或者就因爲那臉上的麻子,而劉二麻子不高興吳長興,或者就因爲吳長興有了老婆,而照劉二麻子的意見,象吳長興這樣悶鱉一般的人,實在沒有娶老婆的資格……

  好象偉大的幸福就要到臨也似的,在歸家的路中,劉二麻子不斷地唱着他所最愛唱的一節山歌:


天上星來朗朗稀,


莫笑窮人穿破衣;


十個指頭有長短,


樹木林落有高低,


三十年河東轉河西。



  每逢一唱這一節山歌的時候,劉二麻子便精神百倍,快活異常,相信倒黴受苦的他,終有出頭的日子。今天他唱得更爲起勁。唱完了山歌,他抽起秧葉來,卷在手拇指上,吹得噓噓的響。因爲不在意的原故,路旁田中的秧葉上的露水,將他的藍布褲子都打溼了,他一點也不覺得。

  走到一塊不十分大的,亂草蓬生着的瘞地。在東南的拐角上,葬着劉二麻子的三年前死去的老父親。早死的母親的墳究竟在什麼地方,連劉二麻子自己也不知道,可是也就因此,他更加不能將他的父親的墳墓忘懷了。每逢路過此地,他總要到墓前磕幾個頭,禱告幾句。遇着有錢的時候,他還買點紙箔燒燒,盡一點孝道。

  父親如劉二麻子一樣,也是窮苦一生,沒有走着好運。三年前他不明不白地屈死了。他本在胡根富家幫工,因爲勤謹忠厚的原故,在主人家過了五六年的日子。有一次胡家失了竊,丟了一小綻銀子,成爲了天大的事情。胡根富硬說是他偷的,逼他把銀子交出來。於是膽小的他既然沒有做賊,當然交不出銀子,於是被胡家痛打一頓,攆出門外來了。據胡根富說,因爲存着善心的原故,纔沒把他送入官府,但是,可憐的老人家懲罰已經受得夠了,不但被痛打了一頓,而且沒領到在胡家做了兩年的工錢,於是他一氣便氣死了。

  劉二麻子邀幾個窮朋友,匆匆地用蘆蓆將自己父親的屍體裹住,便在這塊公衆的瘞地埋下了。既沒有和尚道士唸經做齋,也很少親朋弔喪,更沒有誰個出來爲屈死的老人家向胡根富說一句公道話。劉二麻子知道父親是屈死了,但是人微勢小的他,又有什麼報仇的方法呢?……

  光陰如箭也似地飛快,轉眼間可憐的老人死去已三年了。在這三年的時間中,劉二麻子也曾動過幾次報仇的念頭,但是因爲胡根富有錢而他是窮光蛋,胡根富的人多而他孤零零的一個,總沒有得到報仇的機會。今天劉二麻子又跪在他的父親的墓前禱告了。荒涼的土堆還仍舊,離墓不遠的幾株白楊樹還是寂寥地在那裏孤立着,好象對着這些混亂交錯的,微小的,不莊嚴的墳墓,做着永遠的憑弔也似的。但是劉二麻子今天的情緒卻與往日的不同了。他開始相信着父親的仇終可以報,而胡根富並不是一個什麼大有力量的人,而他從今後也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了。……

  他很高興地,矜持地想道:“現在是我們窮光蛋的時候了!……”由於愉快的心情,他的面容不禁光彩起來了。從墳地立起身來之後,他向着好象象徵着勝利也似的太陽深深地呼吸了幾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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