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貴才快要走到自己的家門口了。一路中他幻想着一些關於革命的事情……但是他的思想如激盪着的波浪一樣,並沒有清晰的條紋。他最恨的,因之也就是他要藉着“革命”來打倒的,是和他家對面相住着的,那一座樓房的主人。那是他的東家,同時也就是他的仇人,因爲由他的勞苦所製造出來的稻穀,被迫着送給那個一動也不動的主人用,而所謂主人,李敬齋這老東西,反來很惡毒地幾次鞭打過他的和順的毫無罪過的父親。他呢,當然也捱過不少次的罵……現在,他想道,是革命的時候了,因之,也就是窮人出頭的時候了,媽媽的,老子要出一出氣!……

  他想了許許多多對付“這老東西”的方法,他想,頂好將他拖到水田裏,鞭打着他照牛一般地拖着犁靶耕地……當他想象着李敬齋拖着犁靶耕地的那一種狼狽的情形,他不禁很得意地笑將起來了。不料就在這個當兒他忘了形,一不當心就卜通一聲掉到水池子裏去了。幸而水池子裏邊的水還不深,他即刻爬到陸地上來了,可是渾身衣服全溼透,變成一個水淋淋的落水雞。季候是在春天,他的血很旺,並不覺得十分的寒冷;雖然心中有點懊喪,但是當他重新想象起來那種拖着犁靶耕地的情形,又不禁覺得好生暢快起來了。

  當他回到家裏的時候,家人們已經老早地吃過晚飯了。父親和母親在桌子旁邊對坐着,談論着一些什麼關於青菜和雞蛋的事情,而年輕的妹妹低着頭在洋油燈的燈光下,細心地縫着什麼衣服。恰好在王貴才跨進門限的當兒,他聽到母親的一聲帶着焦慮的話語:

  “貴才也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還不回來!”

  母親首先看見了貴才。在老太婆的面孔上,同時緊張着歡欣和恐怖的神情。她驚慌地,急促地迎將上來,問道:

  “你,你是怎麼了?怎麼弄成了這個樣子?跌到水裏去了嗎?”

  “媽,沒有什麼,我不當心,跌到水池子裏去了。毛姑快將衣服拿出來給我換……”

  毛姑聽了這話,即刻放下針線,毫不怠慢走向內房裏爲哥哥拿衣服去了。駝着背的,口中含着一根長旱菸袋的父親,一言不語地走到貴才的身邊來,將貴才的形狀打量了一番,很感慨地說道:

  “這末樣的一個大人,也不是兩三歲的小孩子,怎麼會跌到水池裏去!你看你有什麼用!”

  父親的話好象一桶冷水一般,將王貴才的渾身的熱度都澆下去了。他只是向父親望着,沒有回答他所說的話。看見父親的駝背的後影,不禁忽然消逝了由父親的話而生的氣憤,另外動了一種憐憫的心情:

  “這背是活活地被苦累所壓駝了!在這上面也不知駝着多少重的負擔……”

  想到此地,他又忽然想到自己的命運,想到革命的事情……

  “不,我不能夠再這樣了!我不願意再這樣了!爲什麼我們要受苦?爲什麼吃苦的是我們,而享福的是別人?爲什麼我們風裏雨裏所耕種出的稻米要送給別人,而自己反來吃不飽肚子?……老哥,這樣是太不公平了!”

  “不過,”他又繼續想道,不顧到妹妹已經將衣服拿來,而母親在旁邊催促了幾次。“父親是太老了,腦子裏裝不進新的一些想頭。吃了李敬齋無數次的打罵,他總不敢反抗一聲,好象是應該的樣子。他說我沒有用處,其實他纔沒有用處呢。父親呵,我不能夠再象你一樣了!……”

  “趕快去將衣服換掉罷,老呆站着幹什麼?”母親又重新這樣地催促他。他本打算照着母親的話做去,可是他感覺得,如果在他未將今天的消息報告給家人們知道之前,他是不能安心去換衣服的。身上固然有點寒冷,但是這寒冷總壓不下他心上的熱度。於是他不管他的父親願意聽聞與否,向他得意地說道:

  “爸,你知道革命軍已經到了城裏嗎?”

  這時重新坐下,口中繼續吸着旱菸袋的父親,聽了貴才的話,慢慢地將旱菸袋從口中拿開,一點不感動地說道:

  “革命軍來了又怎樣?我們守我們的本分要緊,決不要去瞎鬧。什麼革命不革命,不是我們種田人的事情。”

  “爸!革命軍主張減租呢。主張……土地革命……減租……於我們有好處。我們應當……”

  不待貴才說完,父親豎起來了兩隻不大發光的眼睛,怒着說道:

  “我看你發了瘋!什麼革命土地,土地革命!這是我們種田人的事情嗎?你當心點!如果我知道你和他們胡鬧,不守本分……”

  待別人很溫和,待自己的兒子卻很嚴厲的父親,現在又動起怒來了。母親見着形勢可怕,連忙將貴才拖到內房裏去換衣服去了。貴才見着父親的動怒,並沒有發生什麼惡感,反之,更向他起了一種憐憫的心情:真的,他是太老了,吃苦吃得慣了!受了敵人的欺壓,而反來以爲是應該的事,生怕放了一個不恭敬的屁,這不是很可憐嗎?

  “不,爸!”王貴才一面換衣服,一面想道,“你是太可憐了!你簡直不懂得!我們要革命,我們一定要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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