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到了罷?”
“聽說是快要到了。”
“…………”
然而革命軍並沒有如一般人的期望那樣很快地就到來了。一直到了昨日的下午,革命軍到來了的消息,才由進城賣柴的劉二麻子很確實地說出來。
劉二麻子是在鄉間做散工的,有工作的時候,他爲人做工,沒有人找他的時候,他便打柴到城裏去賣。一則因爲很年輕,二則因爲生活很艱難,總想借着什麼方法鬆一鬆,所以他也就很熱心地希望着革命軍的到來,雖然那“革命軍”的能不能給他以好處還是問題。
也許是因爲奔跑,也許是因爲太興奮了,他的臉上的麻子今天特別紅得發亮。凡是在路中遇着他的人,一定都要驚異到他的那種不尋常的得意的神情。不知者或者以爲他在城中得了寶物回來,或者是將柴賣得多了幾倍的錢,或者因爲他久想娶老婆娶不到手,而今天忽然得到了一個未婚妻……
其實都不是,原因是在於他今天在城裏親眼看見革命軍的到來了。在路中每逢遇見一個相熟的人,不問對方願意聽與否,他便叨叨不憚煩瑣地將革命軍的形狀描寫一番:他們帶着什麼樣式的帽子,穿着什麼顏色的軍服,甚至於說到有一個軍官的口上生了一顆黑痣……
“現在好了。革命軍到了,我們窮人們不愁得不到好處。”這是他向人報告完了後的結論。
這一種歡欣的,爲鄉人們所久待着的消息,即刻傳遍了全鄉間,鼓動了每一個人的心。尤其是青年人一聽到了這種消息,發生了無限的慶幸。在太陽還未落土的時候,在東山的腳下,聚了五六個青年,有的手中持着鍬鋤,有的手中持着扁擔,有的空着手,——他們開始談論起關於革命軍到來了的事情。他們的外貌不相同,他們的服飾也不一樣,然而他們同具着一顆熱烈的,年青的心,同懷着歡欣的希望,同有着自由的要求。在金黃色的夕陽的光輝之下,他們的面孔上同閃動着一種愉快的波紋……
“現在我們應當怎麼辦呢?”
他們之中有一個生着圓圓的面孔,兩眼炯炯有光的這樣向其餘的同伴們發問。
“真的,我們應當怎麼辦呢?”
別的一個生着黃頭髮,扁鼻子,沒有大門牙的這樣搔起後腦袋說。
一時的默然。
夕陽愈擴大自己的金黃的輪廓,眼見着即刻就要隱蔽起來它的形影。夜幕快要展開了。從山那邊傳來了抑揚的牧童的晚歌……
“怎麼辦?”最後,坐在草地上,抱着曲起來了的雙腿的一個青年開始說話了。他的名字叫做王貴才,生得身體很短小,人家都稱呼他爲王矮子,可是他的爲人很能幹,差不多是這一般青年們的領袖。只要他一張小口,轉動一下秀長而放着光的眼睛,青年們便要集中注意力而聽他的話了。“我看,還是去找張進德去,看他怎麼樣說。這消息不知道他已經知道了沒有?我們一定要去和他商量一下。”
王貴才說着立起身來了。大家很機械地隨從着他的動作……
這時夕陽已經消逝了金影。村莊,樹林,河流……漸漸爲迷濛的夜幕的暗影所吞食去了。在廣漠的深藍色的天空裏,開始閃耀着星光,而在靜寂的土地上,也同時開始現出來幾家微小的燈火。
青年們在路中一壁唱着山歌,一壁想着關於革命軍的事情……在年青的心靈裏,活動着光明的,希望的波浪。當他們走到吳長興的門口時,張進德已經和着吳長興夫婦兩個向桌子坐下吃起晚飯來了。廚房和食堂是聯在一起的,甚至於張進德的寢室也在這同一的一間房裏。五六個年輕的客人,當然不能在這間房子裏都尋着坐位。一半進入了門內,一半不得已只好留在門外,因爲那吃飯的桌子差不多是攔門放着的。
張進德看見他們走來,一面態度很沉靜,一面立起身來,放下飯碗,很親熱地招呼他們。吳長興的老婆,一個具着窮苦面相的中年的農婦,坐着沒動,而他的丈夫隨着張進德默然立起,也沒有什麼表情。
青年們很興奮地報告了來意。一切的視線都集中到張進德面孔上,急切地等待着從他的口中所溜出來的話語。聽了青年們的報告之後,吳長興的老婆的窮苦面相上,似乎隱隱地起了一層歡欣的波紋,而在黝黑的,沉鬱的吳長興的面容上,似乎也有點放起光來。一個是因爲聽說革命軍是主張男女平等的,丈夫不能打老婆;一個是因爲聽說革命軍要解放農民,從此以後可以不交租了……丈夫有丈夫的想頭,老婆有老婆的希望。
在張進德的面孔上,並沒有看出什麼特別的歡欣的痕跡來。他並沒有即刻答覆青年們向他所提出的問題:“怎麼辦呢?”……他低下頭來沉吟了一回,復舉起放着銳敏的光的兩隻圓大的眼睛,向青年們很鎮靜地說道:
“這件事情,我不能即刻就答覆你們。我打算明天到城裏去看看情形,回來之後,我才能告訴你們怎麼辦。”
青年們聽了張進德的話,似乎都很失望地低下頭來,然而大家都懷着同一的信念:既然張進德這樣說,那就應當聽他的話……
在微細的閃耀着的星光下,青年們摸着漆黑的,然而爲他們所熟悉的鄉間的小路,各自走回自己的茅屋去了。
在遙相應和的山歌的聲中,零亂地起了嗥嗥的犬吠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