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夕陽還未將東山的餘暉收匿起來時,在山腳下的一條彎曲的小徑上,徘徊着一個身着武裝便服,手提一隻皮箱的少年。對於這鄉間,這裝束是異常地生疏,眼見得他是從城裏來的過客。因爲行旅的所致,他的面貌很黑瘦,可是從他的兩眼中所放射出來的英銳的光芒,的確令人一見了便會發生一種特異的,也許是敬畏的感覺。當他微笑起來而滿臉似乎都起了活動的波紋時,便又會令人感覺得他的和藹可愛。這鄉間本來是他的故鄉,這鄉間本來是他的生長地,而且這鄉間本來是屬於他的父親的勢力範圍,但是看着他的那種徘徊的模樣,他現在宛然是一個生疏的過客了。

  在一年以前,當他和家庭決裂了而離開這個鄉間,那時他決沒有想到會有再回到故鄉的機會。他決心和家庭永遠地脫離關係,這就是說他已不需要家庭了,因此,他也就沒有再回到故鄉的必要。不錯,在這裏,住居着他的親生的父母,然而在最後的一次決裂之後,他承認自己沒有父母了,有的只是自己的仇敵。在別一方面,他想,他的父母當然也不再承認他爲兒子了。

  現在,他又回到故鄉來了。這故鄉對於他是異常地生疏,因爲他和故鄉已經有了一年多斷絕音信。雖然在表面上,李家老樓,他的原來的家,從這東山角望去,還是昂然地呈現着當年的威嚴,雖然在那一條河流的沿岸上,還零碎地散佈着矮小的茅屋,雖然在李家老樓的右首有一里路之遙的幾間茅屋還存在着,但是他不知道那裏的主人是否還在生存,那裏的生活有沒有變更……這些,都使得他感覺得自己是一個生疏的過客。

  但是對於一件事情,他具着確定的信念,那就是這李家老樓既然還昂然地呈現着威嚴,從這些矮小的茅屋裏,既然還如當年一樣,冒着一股一股的如怨氣也似的炊煙,這就可見得這鄉間的生活面目沒有改變。而他,李傑,對於這種黑暗的生活曾有過如何的厭惡與仇恨呵!因爲這,他離開了故鄉,因爲這,他決心不再見自己的父母的面……

  在一年以前,他厭惡並仇恨這鄉間的黑暗的生活,並且以爲大部分的罪惡,應當落在他父親的身上。但是他那時不知道如何做去纔好,他本來是不能將父親刺殺掉呵!……在一年以後的今日,他具着回來改造鄉間生活的決心,他已經知道了“要怎樣做”,而且他更深深地明白了,就是這問題不在於將做惡的父親殺死,而是在於促起農民自身的覺悟。只要農民自身一覺悟了,那還怕鄉間的生活不改變面目嗎!?

  眼看天色已經快要黑了。在他的面前經過兩個騎着牛的牧童,他們一壁唱着爲李傑什麼時候所熟聽的山歌,一壁側着身子向他很生疏地,詫異地望着。他想將他們喊得停住,問一問鄉間的情形:李家老樓怎樣了,王榮發的一家是否還平安……但是當他還未決定即行開口時,牧童們已經將牛加了幾鞭,很快地走開了。

  他不禁有點躊躇起來了。夜幕快將大地的面目遮掩下去,而他還在這山野間徘徊着,沒有一定的去向。回家去!那家已經不是他的家了,確切地說,他已經發了誓永不回家,現在無論如何,他是不願意回家去的。到王榮發的家裏去?王榮發的兒子,王貴才,本來是他的幼年的好友,雖然因爲地位的懸殊,沒曾哥哥弟弟相稱過,然而兩人的友誼,實無異於異姓的兄弟。在這一年多中,李傑雖然沒和他通過音信,但是他的形象總時常留在腦海裏。現在,李傑想,頂好是到他的老朋友的家裏去……但是王榮發的一家是不是還耕着李家老樓的田地?是不是還住在原處?……想到此地,李傑又更加焦急起來了。

  他無決心地向前走着。望着那樹林中的李家老樓的黑影。在那裏,他度過了二十幾年的生活,在那裏,住着他的親生的父母……然而現在他徘徊在山野間,打算着尋找歸宿的地方,偏偏不是那裏,而是別家,也許他今晚要孤獨地宿在露天地裏。他想,什麼地方住宿都可以,僅僅只要不在那曾是過他的家的,那座樓房裏……
Previous

Table of Cont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