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傍晚的時候了。關帝廟前忽然出現了十幾個全副武裝的兵士。這是所謂革命軍,因爲他們打着革命軍的旗號。鄉人們老是希望着看一看革命軍是什麼樣子,革命軍和趙屠戶的軍隊有什麼不同的地方。鄉人們很知道趙屠戶的軍隊是怎樣地對待老百姓:逼捐,拉夫,強姦,焚殺……這印象他們是永遠忘記不掉的啊!在鄉人們的想象中,這革命軍當然要和萬惡的趙屠戶的軍隊很不同了,這就因爲革命的軍隊是革命的,是將趙屠戶的軍隊驅逐走了的軍隊……

  現在這所謂革命軍是在關帝廟前出現了。有一些簡單的無知的鄉下人,還以爲這是來到他們的鄉間“革命”的,革土豪劣紳的命,革田東家的命……然而這所謂革命軍的卻違反了他們的願望。他們的願望是要革命軍保護他們的利益,卻不知道這次革命軍的到來,是爲着解散農會,捕捉農會的辦事人。換一句話說,他們來革農會的命,革小百姓的命……

  雄赳赳的十幾個武裝的兵士擁進關帝廟裏去了。廟內啞然無聲,看不出一點兒人影。大殿上的關帝靜靜地在閱着《春秋》,周倉和關平在兩旁侍立着,桌椅的位置很整齊。東邊牆上掛着的一塊黑板上,有兩個用粉筆寫的白字“歡迎”。黑板旁邊貼着用墨筆寫的農會的佈告。

  但是這裏的人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呢?兵士們忙亂地搜索了一會,但結果連鬼也沒捉到一個。媽的,這真是怪事呢,他們想。爲首的斜揹着皮帶子的驢臉的軍官,急得將後腦殼撓了幾撓,想不出如何辦法。“再搜索一番!”將驢臉一沉,他向兵士們又下了這一個命令。答應一聲“是!”兵士們即刻又分散到廂房裏,廚房裏,廁所裏去搜索犯人了。但結果仍連鬼也沒捉到一個。

  “媽的,這鄉的地保呢?”

  爲首的軍官有點着急起來了。但是這鄉的地保跑到縣城去了,現在還沒有回來。

  “媽的,這鄉的董事呢?”

  這鄉的董事張舉人在遊街以後,不久便氣憤死了;李敬齋和何鬆齋兩人,這次請他們下鄉來捕人的主動者,也到現在沒敢遽行回來。

  “媽的,怎麼辦呢?”

  沒有辦法!

  天色已經夜晚了。兵士們都感着飢餓。好在廚房內的器具,米,菜等等都是現成的,不如暫且造飯飽吃一頓;好好地休息一夜,(牀鋪是有的啊!)等到明天再說。明天去捉幾個鄉下人來問一問,或者帶進城去交案去。媽的,這些不安分的鄉下人……

  爲首的軍官是這樣地決定了。

  在剛要開始吃飯的時候,他們又在廚房裏發現一罈很美味的高粱酒來。這該是多末歡欣的事啊!媽的,這真是歡迎我們呢……於是大家高興得喝了一個沉醉。醉漢們忘記了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忘記了一切,混亂地向廂房內的牀鋪躺下了。廟門沒有關閉,但誰個也沒注意到這個。

  是快要到半夜的辰光。一種吶喊聲,劈劈啪啪的類似乎槍炮聲,驚醒了醉漢們的好夢。他們從沉重的夢中醒來,不明白是一回什麼事。有的醒來時已全身被捆住了不得動。有的醒來時驚慌地尋找自己的武器,但是武器已被立在他們面前的陌生的人們拿去了。有的驚慌得亂竄,有的駭得魂不附體,戰慄得縮成一團。他們只見得屋內屋外燈籠火把照得通通亮,無數的鄉下人喊叫着,跳躍着,跑動着……也不知他們於什麼時候進了廟門,來搶劫他們這些革命軍的兵士們的槍械。所謂革命軍的兵士們,現在是被這些鄉下人活捉住了。他們是奉命來捉人的,現在反來做了俘虜。鄉下人居然這樣地大膽!這真是從何說起啊!

  十幾個雄赳赳的兵士,現在變成可憐的,一點兒威風都沒有了的犯人了。有的被繩索捆着了。有的被兩個人架着不能動。推的推,架的架,一齊都被拉到大殿上來。也不知從什麼地方忽然出現了這些鄉下人,緊緊的如鐵桶一般將他們圍住。他們被命令着並排地跪在地下。爲首的驢臉的軍官,現在比兵士們表現得更爲馴服些。

  只見一個二十幾歲的面孔很文雅,然而在服裝上和農民差不多的少年,立在俘虜們的面前,如審判官也似的,開始說話了。

  “你們是革命軍嗎?”

  “是的,我們是革命軍。”有幾個很畏怯地這樣回答着。

  “你們這一次被派來幹什麼?是來捉我們的嗎?”

  囚犯們低着頭,誰個也不敢做一點兒聲響。

  “你們知道革命軍的職務嗎?”

  依舊沒有回答。“媽的,揍他們一頓再說!”有一個人這樣提議,衆人接着便附和起來。但是少年向興奮着的衆人擺一擺手,請勿喧鬧,接着他又平靜地繼續問道:

  “革命軍的職務是在於保護老百姓的利益,你們知道嗎?”說至此他的話音開始沉重起來了。“我們的農會是老百姓保護自己的機關,是土豪劣紳們的對頭,你們既然是革命軍,就應當和我們在一道纔是,爲什麼反來和我們做對呢?你們一者自稱革命軍,二者也是窮苦出身,老百姓的事情就是你們自身的事情,爲什麼反來幫助土豪劣紳來壓迫我們呢?”

  “我們奉了長官的命令,沒有法子。”爲首的軍官很畏葸地這樣解釋着說。他依舊低着頭不敢前望。

  “你要知道你們的長官都是土豪劣紳們的走狗,是做不出好事來的。你們應當拿起槍來向他們瞄準,他們纔是你們的敵人。也只有這樣才配稱爲革命軍呢。我看你們愚蠢無知,可以原諒你們這一次。下次可不能再來打我們了。回去好好地告訴弟兄們,勸他們也不要做出這種事來,知道了嗎?”

  “知道了。”囚犯們這樣齊聲地回答着,彷彿如聽了軍令一般的形勢。

  “你們可以回去……”

  “但是我們的槍呢?”忽然有一個兵士這樣插着問了一句。少年笑起來了。

  “你們的槍?對不起,我們要借用一用。我們要組織自衛隊,正苦於沒有槍械,現在只好向你們借用一下。你們要是革命的漢子,就請你們回去再帶些槍來加入我們一道。同志們!放他們回去罷!”

  “李先生!不能夠把他們放掉啊!媽的,把他們放掉了,他們會又來捉我們呢。”

  “不錯,不能放,李先生!”

  “乾脆把他們槍斃掉!”

  “…………”

  一部分人反對少年的釋放的主張。少年見着衆人的反對的情狀,正在要招手說話的當兒,立在他的旁邊的一位強壯的漢子舉起手來,向衆人發出高朗的聲音,說道:

  “同志們!別要鬧!我們把他們槍斃了幹什麼呢?他們也是我們的弟兄,不過受了長官的欺騙罷了。我們應當好好地勸導他……”

  高朗的聲音即刻將鼓譟着的人衆安靜下來了。有誰個說了一聲,“把槍給我,我看一看這槍裏的子彈放在哪裏,”即刻引動了人衆對於適才搶到手的槍械的思想,一瞬間好象把俘虜們忘記了。他們在燈光下研究那些爲他們所不知道怎樣使用的武器。因爲爭看的原故,幾乎要鬧得打起架來,若不是所謂“李先生”的叫了一聲,“請同志們注意!暫且不要亂弄!”那恐怕要弄出禍事來也說不定。

  “別要動!等一會李先生教我們怎樣放法。”

  “媽的,我們現在有快槍了!”

  “李先生做我們的隊長,教我們放槍。”

  “你願意幹自衛隊嗎?”

  “…………”

  紛擾了大半夜,一直到天亮還未停止對於研究槍械的興趣。沒有誰個感覺到有睡的疲倦,大家爲歡欣的勝利的酒所陶醉着了。惟有張進德和李傑兩人在釋放了兵士們之後,說起農會的命運……兩人感覺到真正的劇烈的鬥爭恐怕要從此開始了。怎麼辦呢?只有勇敢的前去!只有在殘酷的鬥爭中才能奪得自己階級的福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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