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沉的黑夜。偶爾飛落一絲兩絲的微雨。在微微的春夜的薄寒裏,一切的村莊,樹林,田野,悽然地靜寂着,宛然沉入了艱苦的,難以催醒的夢鄉。關帝廟呈現爲一個巨大的黑堆,悄悄地躺着不動。兩扇廟門虛掩着,彷彿在這陰沉的黑夜裏,裏面住居的人並不憂慮到會有“不速客”的到來。廟門前的空場上的樹根下,偶然蠕動着黑影,有的黑影忽而伏着,忽而站着,表現着一種不耐煩的期待的情狀。

  “媽的,還不來,真等急死人!”只聽見有一個黑影發出低低的這樣埋怨的聲音。

  “不要說話,你這渾蛋!”別的一個黑影更低微着這樣說。

  “你聽,大概是來了……”

  空氣陡然緊張地寂靜起來,沒有一個黑影再蠕動了。遠遠地傳來正向這兒走着的低低的談話聲,腳步聲……越來越近……最後有十幾個黑影在廟門前的空場上出現了。他們的手中都持着什麼長短的器具,但是因爲在黑夜裏的原故,雖然在很短的距離以內,也看不清楚所持的是什麼。只見有兩個先走進廟門看一看,即刻迴轉來向大家輕輕地說道:

  “廟門開着呢。”

  “大概是忘記關了。”

  “媽的,該他們要死!”

  “快進去!……”

  黑影們究有點膽怯的形狀向着廟門移動了。兩個首先推開廟門走將進去,不料就在他們倆剛跨進門限的時候,廟門背後兩邊有兩條粗大的木棍打將下來:一個哎喲一聲便噗通倒在地下,一個扶着負痛的肩臂,拚命地跑回轉來。

  “不好了!他們有防備了!”

  這話剛歇,只聽哇喇一聲如山崩了也似的喊叫,從各樹根下跑出許多黑影,他們手中各持着傢伙,齊齊地打來。來偷攻關帝廟的黑影們在巨大的意外的驚駭之中,都不顧性命地四散奔逃了。有的,大概是無經驗的年輕的原故,竟駭得哭出聲來。有的受了重傷,便倒在地下呻吟着。有的被打倒之後,又掙扎着爬起來跑了。結果被活捉了三個。

  “媽的,沒有把他們一個一個都活捉到!”

  “你們來的時候沒有算一算命,我造你們的親祖宗八代!”

  “起來!媽的,你還裝佯嗎?”

  “拖到廟裏去!”

  “…………”

  一種歡笑的,咒罵的,混合的聲音,打破了黑夜的靜寂。微雨停止了。天上的陰雲淡薄了些,隱隱地露出昏黃不明的月光來。這時廟內的燈火已燃着了,衆黑影涌進了廟內之後,在光亮之下才現出各人所特具的面目。一種勝利的情緒包圍住了衆人,衆人亂哄哄地一時找不出怎樣才能表示出歡欣的談話來。癩痢頭口中不斷地罵着“媽的,媽的……”,大概這就是他表現歡欣的方法了。素來沉默着的,不知歡欣爲何物的吳長興,現在也禁不住在自己的平素是苦喪着的面孔上,流動着得意的微笑。張進德開始和李傑商量如何審判俘虜的事情……

  被俘的三個人被捆綁在大殿的柱子上。兩個不斷地呻吟着,哀求着,一個低着頭兒毫不聲響。小抖亂走上前去,用手將這人的頭往上一搬,仔細審視了幾眼,不禁又是歡欣又是驚異地叫了出來:

  “這是胡根富的二兒子啊!”

  李木匠一聽見小抖亂的叫聲,便連忙大踏步地走將過來,定着眼睛看了一下:果然,不錯,這是胡根富的二兒子!不禁將腦中的念頭轉動了一下,“媽的,你今天也落在老子的手裏了……”啪的一聲,就給了一個很響亮的耳光。衆人爲這一巴掌的響聲聽驚怔住了,都開始向着發憤的李木匠望着。

  “打罷,打罷,使勁地打罷,木匠!現在是你報仇的時候了!”

  “木匠!你問一問他的老婆在家裏好嗎?”

  李木匠不顧及衆人的同情與譏笑,仍繼續將巨大的巴掌向着胡根富的二兒子的臉上拍去。這小扒皮倒有點能耐,任着李木匠的痛打,一聲兒也不響。眼見得他的臉孔逐漸紅腫起來了。因爲自己手痛了的原故,李木匠才停住不打了,憤憤地吐了他臉上一口唾沫,默默地退到一邊,喘着氣。

  “我的乖乖!今天李木匠可出了氣了!”癩痢頭笑着這樣說。在燈光之下麻子都發了亮的劉二麻子,正欲依照着李木匠的榜樣,剛一舉起拳頭來的當兒,張進德和李傑走上前來了。王貴才立在李傑的後邊,好象爲他保鏢也似的。

  “老二!別要打他!”張進德將劉二麻子拉過一邊說道,“打死了,我們反而沒有戲唱了。我已有了主意……”張進德說着,便轉向被捆綁在右邊柱子上面的,這時還在呻吟着的兩個俘虜面前走來。他先向那一個約莫四十歲的漢子望了一望,覺得好象有點認識他,但一時不能記憶起來。只聽得那漢子口中喊道。

  “冤枉呀,冤枉!早知如此,我任着不種田了也不來這裏……”

  “這可就奇怪了!”張進德向着立在他旁邊的衆人巡視了一眼,微微地笑道:“半夜三更你們想要來把我們打死,又沒誰個請你來,你怎麼說叫着冤枉呢?如果我們被你們捉住了,那可真是冤枉呢。”

  “你不知道,會長老爺呀!”

  “我是會長,可不是老爺。”張進德打斷他的話頭說。

  “我在田裏做活做得好好的,東家打發人將我喊去,硬逼我今天夜裏來到這裏……我什麼也不知道……可憐……”這漢子眼見得覺得自己太冤枉了,忽然放聲哭了起來。張進德依舊如先前一般的平靜的話音,向他問道:

  “你的東家是誰呢?”

  “就是張舉人……”他很用力地,哽咽地吐了這末一句。大家不做聲,羣立着不動,期待着他往下的訴說。半晌他又哭着說道:

  “張舉人逼我今天夜裏來……他說,如果我不願意,那他就不給我田種了。諸位想想,我一家五口,老的小的,不種田不是要討飯嗎?他又說,成了事之後,每人還有重賞……我沒有法子,只得……只是怕沒有了田種,並不想要什麼賞錢……請諸位開一點恩罷!我任着討飯,下次再也不敢了。”

  張進德沉吟了一會,後來吩咐立在他的右首的癩痢頭說道:

  “將他放了罷。”

  “不揍他一頓,給他一個乖。就這樣把他放掉嗎?”癩痢頭有點懷疑不解的樣子這樣反問張進德,仍舊立着不動。

  “他比不得胡小扒皮。”張進德解釋着道,“他是被逼迫來的,情有可原。快把他放了罷!”

  癩痢頭露出不高興的神情,但張進德的命令又不得不聽,只得走向前去,將被捆綁着的人的身上的繩索解了。這漢子被放了以後,向着衆人磕了一個頭,預備即刻就走出廟門去。但是張進德將他喊轉來,向他問道:

  “你知道農會是幹什麼的嗎?”

  這漢子驚怔住了,似乎不瞭解這句問話的意思。張進德接着又重問了一句。他半晌才口吃地說道:

  “我……我不知道……農會是……”

  “農會是保護窮人的利益的,”張進德爲他解釋着道,“是要種田的人不受田東家的欺,你明白了嗎?你的田東家爲什麼要殺害我們辦農會的人呢?就是因爲我們要打倒田東家,對他們不利,你明白了嗎?……象你這樣的窮人應當加入我們的農會纔是道理,如何能幫助田東家來打我們呢?往後萬不可再這樣了!……”

  “是!是!不敢了!”他一邊說,一邊往後退去。他終於如畏縮的老鼠一般,走出廟門了。惟有癩痢頭有點埋怨似的,自對自地說道:

  “媽的,便宜了他!這小子是豬玀!幫助田東家。媽的……窮人應當幫助窮人才是,媽的……”

  “請你們也把我放了罷!我是更冤枉了!哎喲,好痛呀!”

  衆人回過身來,又將第三個被綁着的俘虜圍繞着了。這是一個二十五六歲模樣的強壯的漢子,他的叫喊的聲音很響亮。他的耳根下有點血痕,大概是被打傷了。衆人聽見他這樣地喊叫着,都禁不住好笑起來了。好事的小抖亂首先笑嘻嘻地開口問道:

  “我的乖乖!你怎麼更冤枉呢?快說,你這小小的活寶貝!”

  李木匠忽然跑上前來,將小抖亂推開一邊,很急迫地,驚慌地說道:

  “你,你不是何三寶嗎?你,你怎麼發了昏……幹出這件事情來?我不是早告訴過你……”

  衆人見着李木匠的這種行動,不禁都目瞪着他,表現出異常的驚愕。何三寶見着李木匠這樣問他,即時低下頭去,一聲兒也不響。如期待着什麼也似的,衆人都寂然立着不動。鼓譟着的大殿,現在忽然被沉默的空氣所壓住了。張進德用眼睛向李傑望了一下,張一張嘴,但終於沒說出話來。

  “木匠哥!”何三寶低着頭不動,半晌方纔低低地懊悔着說道,“是的,不錯,我發了昏。只因爲賭博輸得太厲害了!無處弄錢,因此才答應了何二老爺,貪圖他的一點賞錢。他答應我,在事情辦妥了之後賞我十塊錢。我一時發了昏,便做出這種事來。唉!……”

  何三寶將披散着發的頭搖了一搖,接着嘆了一口冤枉的長氣。從來硬心腸的李木匠,至此時也不免現出憐憫的神情。他低下頭來沉吟了一會,後來說道:

  “本來你這種行爲是不能原諒的,不過我既然是你的朋友,便應當搭救你纔是。不然的話,人家要罵我爲無情無義之人了。你我雖比不得桃園結義的弟兄,”說至此,李木匠向着坐在上面的關帝神像望了一眼。“但是我李木匠是不會辜負朋友的。不過你要答應我……”

  “只要你救了我,我便什麼都答應你。現在我懊悔也來不及了!往後我一切都聽你的話。”何三寶這樣很堅決地說。

  “你要答應我,往後再不要受他們有錢的人指使來反對我們的農會!你要知道我們窮光蛋應當衛護窮光蛋……”

  “木匠哥!我可以向天發誓!如果我何三寶往後不改邪歸正,一心一意衛護農會,就要雷打火燒,死無葬身之地!”

  李木匠聽見何三寶這樣堅決地發了誓,不禁喜得兩隻秀眼密攏住了。但他不敢即行將何三寶身上的繩索解開,轉過臉向立着不做聲的張進德問道:

  “進德哥!你看這怎麼辦呢?”

  “將他放了罷。”張進德將手一舉,很不經意地說。李木匠如同得了皇恩大赦一般,即刻將被捆着的朋友解了開來。何三寶的兩隻手腕已捆得紫紅了。

  “我不回去了。”何三寶一面將腕上的傷處撫摸着,一面很不客氣地向大家說道,“反正我也沒有什麼家,獨自一個人過日子。我就在這裏住下好嗎?我可以在這裏打打雜,跑跑腿。你們要我不要我?……”

  沒有等到大家的回答,何三寶忽然指着捆綁在他對面的胡小扒皮說道:

  “媽的,這東西最可惡!我們不主張將你們打死,可是他偏偏要將你們打死……我要扯謊就不是人娘養的!”

  衆人都憤然地將眼光射到胡小扒皮的身上。癩痢頭不問三七二十一,就向胡小扒皮的大腿上狠狠地踢了一腳。胡小扒皮低着頭不做聲的態度,更將癩痢頭激起火來。他接連又踢了兩腳。

  “我造你的媽媽!”癩痢頭罵道,“你要將我們打死嗎?老子打給你看看!”

  胡根富的二兒子依舊如死人一般,毫不聲響。癩痢頭向衆人骨碌了一眼,不知如何繼續行動纔好。劉二麻子捲一捲袖口,正要預備上前發泄憤火的當兒,張進德打斷了他的興頭,止住他說:

  “別要打他了!打死了也沒用。天已不早了,大家暫且休息一下,等到明天我們再來處治他。廟門關好,怕他跑了不成?派兩個人輪流看守着他……”

  聽了這話,各人的臉上忽然現出睡容來,齊感覺到欲睡的疲倦了。惟有癩痢頭和小抖亂兩人精神如常,不願意離開被捆綁着的胡小扒皮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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