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呀!救命呀!……”

  “打死你這個敗家精!”

  “好,你把我打死了罷!……”

  李傑和張進德兩人剛走至吳長興的家門口時,忽然聽見從裏面傳出來這種絕望的打罵的聲音。李傑一股的興致,差不多爲這種突然的不快的聲音所打消下去了。

  “吳長興又在打他的老婆了。”張進德似乎很平靜地說。

  “爲什麼他要打他的老婆?時常打她嗎?”李傑很不愉快地問。

  “他的老婆是我的表姐,爲人忠實極了。他不高興的時候,就拿他的老婆出氣。我也不好多說話……”

  “豈有此理……”

  李傑還預備說下去時,張進德已經將柴擔從肩上卸下,放在牆壁邊靠着了。屋裏面的打罵和叫苦的聲音更加厲害。李傑不先叩門,先從門縫向裏面一望,見着在一盞灰黃的,不明的香油燈光之下,一個三十幾歲的麪皮黑瘦的漢子,咬着牙齒,正按着一個蓬着發的婦人,不斷地揮老拳呢。那婦人眼見得已力竭聲嘶,漸漸地消失抵抗力了。……

  “這是太不對了。”李傑迴轉身來,自對自地這樣說。張進德不顧得他說了什麼話,更直爽地叫起門來。

  屋內一時的寂靜。

  又顫動着一種女人的微弱的,絕望的聲音:

  “你爲什麼不打了呵……快將我打死吧……”

  “你還愁不死嗎?”

  男子說完這話,便走向前來開門了。他見着了張進德的面,即時一言不發地將頭低下,好象承認自己做錯了事也似的,默默地走向靠牆的一張小木凳子坐下,他並沒注意到張進德還帶回別一個人來。他本來是認識李傑的,——李家老樓的李大少爺,有誰個不認得呢。——可是在這樣晏了的今晚,他決不會料到自己的矮小的茅屋裏,會光臨了一個爲他所盼望也盼望不到的貴客。李傑似乎也模糊地認得他,在什麼時候曾見過面,但記不清楚他的姓名。看見在地上躺着的被蹂躪的,陷於半死狀態的婦人,李傑想即刻走到吳長興的面前,指責他的非禮。但轉而一想,他初次來到吳長興的家裏,似乎不應過於直率從事,便也就默然而止了。

  “請你坐一坐,我即刻做飯吃。你大約餓了吧?”張進德不注意吳長興夫婦,這樣很親熱地說了,便徑自走到竈臺旁邊去了。李傑一心懸在躺在地下的可憐的婦人身上,忘記了肚飢,很隨便地回答了張進德一句:

  “還好。”

  聽見了生疏的客人的話,吳長興慢慢擡起自己的頭來,似乎很膽怯的樣子向客人的地方望去。在黑瘦的麪皮上,即刻起了驚異的波紋,而右手不禁很機械地將眼睛揉了一下,宛然他以爲此刻所現在他的眼前的,是什麼不實在的幻影。

  但是李傑,這個爲他所不相信的奇異的幻影,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猝然地向他說話了:

  “吳大哥,你認得我嗎?”

  吳長興立起身來了。他有點顫動,不知系由於惶恐,還是由於氣憤。看了李傑幾眼之後,他重新低下頭來,低低地說道:

  “你,李大少爺,我認得你。”

  “日子近來過得好嗎?”

  “大少爺,我們窮人的日子反正是這樣,說不上好不好。比不上大少爺你們有錢的人家……”

  說到此地,吳長興嘆了一口長氣,卜通一聲又坐下了。李傑覺得自己與吳長興之間很隔膜,很生疏,欲繼續將話談將下去,但一時找不出什麼話來。同時他覺得精神上很感到痛苦,而這痛苦不能即時就消滅下去,那就是他初回到自己的故鄉,在這裏,鄉人們都懷着一種牢不可破的觀念:他是李家老樓的大少爺,因此,他與農民們是兩種不同的人類……其實,現在回到故鄉的他,已經不是李家老樓的大少爺,而是一個爲窮人奮鬥的革命黨人了。他不但要改造農民的生活,而且也正預備着反對自己的父親,但是這種思想和行動,他將怎樣使人們瞭解呢?張進德很容易地就瞭解了他,但是張進德是例外,他本來有過相當的歷史的。對張進德,李傑很容易說話。但是此刻在吳長興的面前,他忽然遲鈍起來了。他不知道他如何才能和吳長興接近,才能使吳長興對於他發生信心。……

  在李傑還未將自己的思想完結的時候,張進德已經將兩個粗磁碗鄉間的素菜端到矮小的四方桌上了。
Previous

Table of Cont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