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夜闌人靜了。毛姑在自己獨自睡的竹牀上,總是翻來覆去不能入夢。一顆平靜的少女的心,今夜晚算是搖盪起來了,如脫了羈絆的小馬也似的,她無論如何,不能將它挽住。又如一隻跳躍着的小蟲也似的,她總是將它捉摸不定。她覺着有一種淺淺的愁悶的雲霧將她籠罩着了,同時她的柔軟而又縹緲的情緒,又似乎在爲着什麼而歡欣着也似的……她到底爲着什麼了呢?幽怨嗎?懷春嗎?抑是今夜的月光特別地皎潔,照在她的枕上,引動了她對於過去的回憶嗎?不,不是因爲這個原故……
日間毛姑的哥哥和李傑的談話,差不多都被她在籬笆後偷聽着了。她是一個女孩兒家,而且是一個鄉下的女孩兒家,當然沒有膽量,如她的哥哥貴才一樣,和來到家裏的李傑說這問那,雖然她是很要知道外邊的情形,例如上海的女人穿什麼衣服,廣東的女人是不是大腳,以及關於她所聽見的一些稀奇的傳聞,是不是真有其事……但是她是一個女孩兒家,只得暗地偷聽着他們倆談論些什麼。可是貴才向李傑所問的話,大半都不是她所要知道的,而她所要知道的,不懂事的貴才卻一點也不提及。貴才爲李傑述些鄉間的疾苦,而李傑卻說些爲毛姑所不大明白的話,什麼北伐軍……國民革命……打倒帝國主義……喚起民衆……婦女部……女宣傳隊……毛姑當然不明白這些是什麼一回事。鄉間的僻靜的生活,尤其是女人們的生活,限制住了毛姑的聽聞,因此毛姑雖然偷聽了李傑的話,卻不能明白那些話的意義。
但是,在別一方面,她又隱隱地感覺到她有所穎悟了的樣子。在此以前,她只知道這鄉間的貧乏的,簡陋的生活,只知道有錢的人們,例如李家老樓的人,穿好的,吃好的,住好的,而他們,做莊稼的窮人,過的是不好的日子,而這日子是將永遠地繼續下去,無變更的可能,而且差不多也沒有變更的必要。她只知道她現在還沒有出嫁,等到出嫁了之後,那當然是嫁給一個身分和她相等的人,一個農家的兒子,也和她的媽媽所經過的一樣,幫助丈夫做莊稼,燒鍋,生兒子……每一個農人家的女兒都是這樣地經過,她,毛姑,又何能想出例外的事呢?
現在毛姑卻覺到了,那就是除開這種平常的,沉滯的,單調的生活而外,另外還有一種別的,爲她所不知道的,也許是有趣的生活。什麼婦女部,女宣傳隊,革命……這是一種別的生活,和她現在所過着的完全不相同的生活。在這鄉間,女人們的職務只是服侍丈夫,燒鍋,生孩子,而在那外邊,在那爲毛姑所沒到過的地方,什麼廣東哪,上海哪,漢口哪,卻有着什麼婦女部,女宣傳隊,宣傳着一些什麼革命的事情……這的確是別一種的生活呵!而這生活也許是有趣的,正當的罷,否則,那些女子們爲什麼要幹這些事呢?
聽見革命軍中有女兵,毛姑無論如何不願意相信。女子也可以當兵嗎?那倒成個什麼樣子?那將成爲些野人,不能稱爲女孩兒家了。可是今天聽見李傑的話,革命軍中真正地有女兵,並且她們很勇敢,很會宣傳什麼革命。“那些女兵到底不曉得打扮得象個什麼樣子呵?有機會能夠看一看,也是怪有趣的……”她不禁這樣地幻想着,由於緊張的幻想,她的一顆平靜的心便不住地跳動了。
她是很怨恨李傑的。她平素想道,如果沒有李傑,那她的親愛的蘭姐便不會懷孕,便不會死去。蘭姐完全死在李傑的手裏呵!……“可見得女孩兒家要當心呵!一不當心,便會上那些沒有良心的男子漢的當。蘭姐自己太不當心了!明明知道李大少爺不能娶自己,爲什麼要和他……呢?李大少爺會娶我們窮人家的女子嗎?”毛姑一面責備自己姐姐的不是,一面卻深深地將李傑懷恨在自己的心裏。
見了李傑之後,毛姑不知爲什麼,完全將恨李傑的心思拋棄了。她只對於他的經過,以及他所說的一切,發生深切的興味,而將他的罪過忘懷了。曾有一瞬間她想道,“如果我也是一個男子漢,也能象他這樣跑到外面去,見一見世道,倒多末好呵!真的這鄉間的死板板的日子有什麼過頭呢?……”
毛姑今夜晚完全被一種爲她所沒經過的,別一種的生活所引誘住了。她睜着兩隻眼睛向着略透一點微光的窗孔望着,而腦筋卻幻想着女兵的生活,打仗的情形,上海的熱鬧……最後她不由自主地轉想到李傑的身上,想起他的那一雙英銳的眼睛,那珠紅染着也似的口脣,那溫雅而又沉着的態度,一顆處女心不知怎的,忽然異樣地動了一動,接着她便覺得臉上發起燒來。她用手按着胸部,慢慢地將眼睛閉下了。一種從來所沒有的特異的感覺,使她的全身心緊張起來,幾乎陷入到病的狀態。
在處女的生活史中,毛姑今天第一次感到對於男性的渴慕了。她還沒有正式地意識到她愛上了李傑,但是她感覺到李傑這個人隱隱地與她的命運發生了關係。李傑現在和他的哥哥睡在她的隔壁的房間裏,她能微微地聽出他的鼾聲,那鼾聲不似貴才的那般沉重。唉,如果她現在能夠偷偷地走至他的牀邊,仔細看一看他那睡着後的姿態……
後來她想道:“他居然完全不擺大少爺的架子,也吃得來我們家的飯,也睡得來我們家的牀被,簡直和我們家的人一樣了。蘭姐沒有福氣,不能嫁給他。不然的話,活到現在,革命起來了,李大少爺也許娶她的呢。你看,他不是不要家了嗎?現在睡在我家裏嗎?……”毛姑不但原宥了李傑的過去,而且反轉來爲蘭姑可惜,同時她想到她自己現在能夠見着李傑的面,能夠聽見他的談話,而且能夠在隔房裏聽見他的鼾聲,不禁隱隱地起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歡欣。也就被這一種歡欣所引誘着,她慢慢地走入夢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