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鄉間依舊是舊日的鄉間。
靠着山丘,傍着河灣,零星散佈着的小的茅屋,大的村莊,在金黃色的夕陽的光輝中,依舊是沒有改變一年以前的形象。炊煙隨着牧歌的聲浪而慢慢地飛騰起來,彷彿是從土地中所發泄出來的偉大的怨氣一樣,那怨氣一年復一年地,一日復一日地,總是毫無聲息地消散於廣漠的太空裏。烏鴉成羣地翱翔着,叫鳴着,宛然如報告黃昏的到臨,或是留戀那夕陽的西落。那樹林葳蕤的處所,隱隱地露出一座樓閣的屋頂,那景象彷彿是這鄉間的聖地,而在它周圍的這些小的茅屋,大的村莊,不過是窮苦的窩巢而已。
一切都仍舊,一切都沒有改變……
但是,這鄉間又不是舊日的鄉間了。
在什麼隱隱的深處,開始潛流着不穩的水浪。在偶爾的,最近差不多是尋常的居民的談話中,飛動着一些生疏的,然而同時又是使大家感覺得異常的興趣的字句:“革命軍”……“減租”……“土地革命”……“打倒土豪劣紳”……這些字句是從離此鄉間不遠的城市中帶來的,在那裏聽說快要到來革命軍,或者革命軍已經到來了。
年老的鄉人們聽到了這些消息,也很對之注意,然而是別種想法:革命?爲什麼要革命?世道又大變了!……年輕的鄉人們卻與他們的前輩正相反。這些消息好象有什麼魔力也似的,使他們不但暗暗地活躍起來,而且很迫切地希望着,似乎他們將要從“革命軍”的身上得到一些什麼東西,又似乎他們快要赴歡娛的席筵,在這席筵上,他們將痛痛快快地卸下自己肩上的歷年積着的重擔,而暢飲那一種爲他們所渴望的、然而爲他們所尚不知道是什麼滋味的美酒。
他們,年輕的人們,相互地詢問道:
“快了罷?”
“快了,快要到了。……”
從問話的人的口中冒出“快了罷?”幾個字來,這可聽得出他是怎樣熱烈地希望着那一種所謂“快了”的東西。從回答者的口中冒出“快要到了……”的聲音,令人又可感覺到他是在怎樣地得意。大家說完了話,或是在繼續的談話中,如果談話的場所是在田野裏,那他們便免不了地要向那樹林葳蕤的處所,那高聳的樓房的屋頂默默地望着,或是很帶仇意地溜幾眼。
在那裏住着這一鄉間的主人,這一鄉間的田地大半都是屬於他的。在不久以前,鄉人們,這其間年輕的當然也在內,經過那一座偉大的樓房的旁邊時,總不禁都要起一種羨慕而敬佩的心情:“住着這一種房子纔是有福氣的,纔不愧爲人一世呵!……”但是在這一年來,這種心情逐漸地減少了,好象有一種什麼力在主宰着也似的。尤其是在最近,青年人的心理變化得異常的快,對於那座巍然的樓房不但不加敬慕,而且仇恨了。他們在田野間所受着的風雨的欺凌,在家庭中所過着的窮苦的生活,彷彿這些,他們很模糊地意識到,都是不公道的,不合理的,而這些罪源都是來自那樹林葳蕤的處所……
在最近的半月內:自從礦工張進德回到鄉間之後,這一種不穩的空氣更加激盪了。他隨身帶回來一些新的思想,新的言語,在青年們中間偷偷地傳佈着,大部分的青年們都受了他的鼓動。他所說的一切,就好象興奮的藥劑一樣,把青年們都興奮起來了。他說,現在是革命的時代了,農民們應當起來……他說,地主的,例如李敬齋的錢財,田地,都是農民爲他掙出來的,現在農民應當將自己的東西收回轉來……這是一種如何駭人聽聞的思想!然而青年們卻慶幸地將它接受了。
青年們知道張進德是一個誠實而精明強幹的人,對於他都懷着敬意。半年以前,當他從礦山回裏看他的病了的母親的時候,他還是一個很沒有什麼驚奇的思想的礦工,向青年們所敘訴着的,也不過是一些瑣碎的關於礦山上的事。但是在這一次的回來,他差不多變成別一個人了。在一般青年的眼光中,他簡直是“百事通”,他簡直是他們的唯一的指導者。青年們感覺得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在此以前被一種什麼東西所矇蔽住了,而現在他,張進德,忽然將這一種矇蔽的障幕揭去了,使着他們開始照着別種樣子看待世界,思想着他們眼前的事物。他們宛然如夢醒了一樣,突然看清了這世界是不合理的世界,而他們的生活應當變成爲別一種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