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傑決定今天向城裏的同志們寫一個書面的報告。他一方面想使那裏的同志們知道他回鄉來了以後做了些什麼事,他是在很緊張地工作着,而不是回家裏來圖快活啊!一方面又想從他們那裏得到一些書報,關於全國運動發展的形勢的消息。他知道,如果他在這鄉間蒙着頭幹去,而不顧及這鄉間以外的事件,那他將會幹出錯誤來也未可知呢。這小小的鄉間的運動,是與全縣,全省,全國,甚至於與全世界都有着關連的啊!


我的親愛的同志們!我離開你們已很有些時日了。在這些時日之中,我在這微小的僻靜的鄉村中,開始了很有效驗的工作。你們可以相信我,我從來沒有覺着象我現在這樣地幸福過!因爲在軍隊裏,我所執行的不過是一般的工作,而我在這裏卻執行着……啊,我應當怎麼說呢?這是根本的工作……



  寫到這裏,李傑一時想不出如何表示自己的意思纔好。他微笑着將秀長的兩眉蹙了一下,無目的地望一望他對面的牆壁。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現在才覺察出來那上面掛着一個小小的橫披,而在這橫披上畫着一株花葉很散淡的春蘭。他不禁將筆放下,向着這一幅畫感着興趣了。爲什麼在此以前,他沒覺察到它呢?不,也許覺察到了,可是沒曾感覺到興趣……李傑離開書桌,走至這幅畫前,開始端詳那瀟灑的筆調。忽然間,“蘭姑”這兩個字涌現到他的腦際了。不自主地,他漸漸地透過那一幅畫,想到他那過去的情史……

  這樣,他幻想了一會。院中有誰個說話,發出一種高亢的聲音,這使得李傑如夢醒了也似的,微微地驚顫了一下,即時想到他所應做的事了。“我今天應將報告書寫成啊,呆立着在這兒幹什麼呢?”他不禁起了一種向自己埋怨的心情。他又回到自己的書桌,很堅決地坐下了。但是說也奇怪,他對面的一幅畫總是在引誘着他,使他不由自主地向那上面注視着,而“蘭姑”這兩個字也就因此不能離開他的腦際。雖然重新拿起筆來了,可是它無論如何不能往下寫出一個字來。過去的情事如無形的繩索一般,緊緊地在纏繞着他,使得他此時不能繼續他的工作。在幾次企圖着將筆移動下去,而終於沒寫出一個字來之後,他不禁對自己發怒起來了,狠狠地將自己的後腦殼擊了一掌。

  房門一開,忽然小抖亂笑嘻嘻地,同時具着如小孩子發現了什麼奇事而驚異着的神情,慌忙地說道:

  “李先生!快出去!有一個洋女學生來找你,哪個舅子扯謊。請你快出去!”

  李傑完全不解是什麼一回事,驚怔得呆住了。半晌他方纔問道:

  “什麼?女學生?你說她來找我?”

  小抖亂的神情變得莊重起來了。不知爲什麼笑痕在他的臉上消逝了。聽着李傑的疑問,他點頭說道:

  “是的,她來找你。現在院中站着,等你出去呢。我叫她進來好嗎?”

  “不,不要,我出去!”李傑搖一搖頭說。這時猜疑,不解,驚奇,將他的一顆心佔領住了,不禁如小鹿一般砰砰地跳動起來了。一面立起身來,一面口中不住地說道:

  “怪事!怪事!……”

  如走上火線即刻要與敵人廝殺的光景,李傑雖然在外表上把持着鎮靜的態度,然內心無論如何不能處之泰然。他終於走出廂房的門限了。他不大勇敢地舉起兩眼向院中一望,只見在那大殿的階下背立着一個剪髮的,身穿着淡青色的旗袍的姑娘。她這時眼睛是在瞻覽着關帝的神像。在院中立着的幾個鄉下青年,尤其是李木匠和癩痢頭兩人,向這姑娘的背影射着驚奇的眼光。他們全都啞然無聲,好象受了這姑娘的催眠一般。李傑輕輕地走近她的背後,她覺察出來了,回過臉來,很自然地帶着微笑,向走近她的面前的李傑說道:

  “你是密斯特李嗎?我有要緊的話要向你說,不知你可能騰出一點時間來。事情是很危急的……”

  李傑沒有過細聽真她的話,只先注意到她的一張翕張着的小嘴,高高的鼻樑,圓圓的眼睛,清秀的面龐……他並不是故意要審視她的姿容,可是一種驚異的,不解的心情,使得他在初時不自覺地有了這種行動。

  “是的,”李傑半晌才說出話來。“事情是很危急的……(李傑自己不知道他所說的意思是什麼)密斯,請到裏面去坐……”

  李傑這時忽然覺察到這位姑娘是誠實的,然而表現着恐怖的,焦慮的眼光了。他感覺到即刻這位姑娘要向他說出什麼可怕的事來。姑娘並不客氣地隨着李傑,走進李傑的房裏來了。多少道驚奇的眼光追射着他們兩人的背影,悄悄地期待着什麼奇蹟的出現。小抖亂首先輕輕地驚歎着說道:

  “你看,這位小姐真體面!洋學生的樣子到底和我們鄉下的婆娘不同!”

  癩痢頭用手將小抖亂的肩膀推了一下,很正經地說道:

  “別要瞎說!你知道她是李先生的什麼人?聽見了可不是玩的。”

  “這也許就是李先生的那話兒。”有一個青年向小抖亂擠了一眼,這樣說。癩痢頭回過臉來罵了他一句。這時李木匠靜靜地坐在石階上,一句話也不說,低着頭在想着什麼心事。有兩個小夥子悄悄地走了幾步,企圖着到李傑的窗外去偷聽房內的動靜,可是被癩痢頭看見了,即刻將他們倆拉回轉來。

  李傑將這位奇異的姑娘引進了自己的房中以後,即指着牀請她坐了下來。她很好奇地將房中巡視了一下,不知爲什麼,一瞬間她的臉上呈出驚歎的,滿意的微笑。李傑不知如何開口爲是,只侷促地收拾桌上的筆墨,欲藉此以遮掩自己的不安。但是他又覺得他不得不開口說話,似此沉默下去,實屬不便。後來他終於爲難地從口中冒出半句話來:

  “敢問密斯……”

  姑娘拍一拍衣服,好象鎮定了一下,開始發出很溫和的,坦率的音調,向着李傑說道:

  “密斯特李當然不認識我,不過說出來,也許密斯特李你會知道的。我是何鬆齋的侄女兒……”

  李傑聽見這一句話,陡然想起前年他拒婚的事來了。他的一顆心不禁因之增加了跳動的速度,而臉上也泛起紅潮來。這位姑娘本來是他曾經拒絕過的啊!那時他爲着愛戀着蘭姑,不願聽到任何其他女子的名字,所以才拒絕了她……這事他本來久已忘記了。現在這位姑娘忽然來找他,這是因爲什麼呢?她所要求於他的是什麼?奇怪啊!……但是何鬆齋的侄女兒似乎毫不覺察到李傑的心情,繼續往下說道:

  “我的名字叫做何月素,你或者聽見過也未可知。我知道你一定很奇怪,爲什麼今天我跑來找你,我們從來沒見過面……在這鄉間是很蔽塞的,我居然冒着不韙來找你,這不是使你很奇怪的事情嗎?但是,密斯特李!”何月素的態度嚴肅起來,聲音也比先前沉重了。“你可知道你和你的同志們今天夜裏都要有性命的危險嗎?”

  李傑幾乎跳將起來,連忙驚慌地問道:

  “你,你說什麼?我們今天夜裏有性命的危險嗎?你怎麼知道,密斯……何?”

  何月素用手將披散到眉毛的頭髮往上理了一理,不注意到李傑的驚慌的神情,依舊平靜地說將下去。

  “你驀然聽見我這話,一定很難相信,不過,密斯特李,如果你細細地想一下,便會覺得這事來得並不突兀。你想想你們現在乾的是什麼事呢?你們組織了農會,你們號召農民打倒土豪劣紳……你們也曾想過這是什麼事情嗎?這在土豪劣紳們,連你的父親也在內,他們的眼中看起來,無異是罪大惡極的行動。他們能毫不做聲地任着你們這樣幹下去嗎?他們能不籌謀對付你們的方法嗎?你們要打倒他們,那他們也便要來打倒你們……因爲這個原故,所以今天夜裏的事情,本是可以意料到的。”

  “但是今天夜裏到底有什麼事情呢?”李傑迫不及待地問。

  “我們鄉里的紳士們在你的家裏開了一個會議,”何月素繼續說道,“他們決定乘着你們不備,在夜裏來將你們打死,而我的叔父何鬆齋便被推爲這件事情執行的人。他們的計劃,我從我的叔父口中都偷聽着了,就是今天夜裏差許多人來,乘着你們冷不防……”

  李傑忽然跳起來說道:

  “真的嗎?”

  “不是真的還是假的不成!”何月素睜着兩隻圓圓的眼睛,厲聲地說道,“我怕你們要遭他們的毒手,特地在我叔父面前扯了一個謊,說是要到親眷家裏望望,這才繞道跑到你們這兒來。我勸你們今天夜裏防備一下,別要小視此事纔對呢!”

  “是,是!”李傑這時鎮定起來了。聽了何月素最後的勸告,連忙感激着說道:“蒙密斯何冒着危險來報告我們這種消息,我們真要向密斯何表示無限的感激。密斯何這樣地熱心,真是女界中所少有的。”

  何月素聽見李傑恭維她的話,不禁臉上紅潮一泛,很嫵媚地向李傑看了一眼,笑起來了。

  “密斯特李!現在不是說恭維話的時候,還是預備今晚的事情要緊呢。”

  李傑被何月素這幾句話說得難爲情起來,不禁暗暗想道:“這個女孩子,看不出,倒很厲害呢!她還記得我拒絕她的婚事那一回事嗎?不料何鬆齋會有這末樣的一個侄女兒……”李傑想到這裏,正待要開口回答何月素的當兒,不料在他們兩人的驚異的眼光中,王貴才引着一個鄉下的姑娘走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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