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進德是一個沒有家室的人。曾有過一個衰老的母親,他是很愛她而且是很孝順她的。然而不幸她於他最後一次的回裏時死去了。自從母親死去了之後,這鄉間已經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牽得住張進德的一顆心了,——在這鄉間他不但沒有房屋,沒有田地,以及其它什麼財產,而且連一個親人都沒有了。這鄉間的景物也很美麗,這鄉間的居民也很樸實,然而張進德已經不再留戀它們了,決定在城市中或在礦山上,永遠地過着那種羣衆的工人的生活。那生活並不舒適,所受的壓迫和痛苦,並不較農民的生活稍爲減低,但不知爲什麼,他總覺得那生活較爲有趣。在母親死去之後,他依舊回到礦山去,打算不再回到這鄉間了。

  他整整地過了四年的礦工的生活,在他最後一次(這是半年前的事情)回來看望病了的母親,母親終於在他的悲哀中死了,而他又重新回到礦山以前,他的勞動的生活很平靜,因之也從來沒有過什麼特異的思想。做工吃飯,這是窮人的本分,他從沒曾想到自己本分以外的事。不料他回到礦山不久,工人們便鬧起增加工資的風潮,而他在這一次的風潮中,莫明其妙地被推爲罷工的委員。於是他的生活,接連着他的思想也就從此變動起來了,他遇見了不知來自何處的革命黨人,他們的宣傳使他變換了觀看世界的眼睛……

  在此以前,他以爲這座礦山是給窮人們以生活的工具的,沒有了這座礦山,便沒有了幾千個人的飯碗。現在他明白了,工人們從這座礦山所得到的很微末,而他們的血汗,盡爲資本家所汲取去了,並沒有得到十分之一的代價。他很會思想,於是他思想到工人生活的困苦,礦山上一切情形的黑暗……最後他思想道,這世界是不公平的,應有改造一改造的必要,而他,張進德,應如爲他所認識的革命黨人一樣,努力做這種改造的工作。

  他漸漸變成了礦工的領袖……公司方面對於他的仇恨,和着工人們對於他的擁護,同時增加起來。不久,在半月以前,他在礦山上宣傳革命軍快要到來了,而他們,礦工們,應當趕快起來改良自己的生活……公司方面聽到了這種危險的消息,便勾通了當地的駐防的軍隊,決意將他捉到,以至於處死。因此,他不得已又逃回到自己的鄉間了。

  鄉間差不多還是半年前的鄉間,可是張進德卻完全不是半年前的張進德了。半年前的張進德所能告訴鄉人的,不過是些礦山上的瑣事,半年後的張進德卻帶回來了一些無形的炸藥。無聲的巨炮,震動了這鄉間的僻靜的生活。自從他回到鄉間之後,一般青年的農民得到了一個指導者,因之,他們的心已經不似先前的平靜,而他們的眼睛變得更爲清明……

  張進德住在他的表姐夫吳長興的家裏。吳長興是窮苦的佃農,當然容不了張進德的吃白飯,而張進德也就沒想到要連累他的窮苦的表姐夫,——他不過是在他家借一塊地方寄宿而已。雖然兩間低小而陰溼的茅房,並不是寄宿的佳所,然而這對於張進德已經是很幸運了,他究竟還不致於睡在露天地裏。

  當他從礦山逃跑的時候,朋友們捐助了一點款子,所以他現在吃飯並不成問題,而且也並不急於要找工作。他明白他這次的回鄉,雖然是不得已的事,但是他想,他的任務是在於“改造”,無論走到什麼地方,他都應當不要忘記了這個……

  這鄉間究與他有密切的因緣,而且在這一次的回裏,這鄉間突然引起了張進德的趣味。在半年以前,當他離開它的時候,他決定不再留戀它了,因爲在這裏已經沒有了使他留戀的東西。那時他只覺得它僻靜,沒有趣味,抵不得那城市或礦山的生活。但是現在呢?對於張進德,這鄉間的面目改變了。矮小的茅屋,農民們的困苦的生活……以前他覺得很平常,因之,也就從沒想過這些現象是不合理的,可是現在他卻覺得了:這是不合理的現象,所以也就有“改造”的必要!……於是他決心將自己的思想向一般年輕的農民們宣傳,而對於年老的農民們,他以爲他們的腦筋太腐敗了,不大容易新鮮起來。

  他的宣傳得到了效果。青年們都漸漸地蠕動起來了。每一個人的腦筋裏都開始活躍着一種思想:

  “現在是時候了,我們應當幹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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