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這一次的破天荒的遊街示威以後,鄉間的空氣大爲改變了。鄉人們在此以前屈服於金錢勢力之下,也就把這種現象當成不可變更的運命的規律,可是從今後他們卻感覺到這金錢勢力並不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只要鄉下人自己願意將代表勢力的張舉人和代表金錢的胡根富打倒,那便不會有打不倒的情事。你看,他們倆不是被鄉下人拖着遊街嗎?……
如果李敬齋和何鬆齋不是聞風先逃跑到城裏去了,那怕也要免不了同一的運命。如果運命這東西是有的,那現在便是土豪劣紳們的運命不佳的時代了。鄉下人的粗糙的手掌是很有力量的,從前這力量未被他們意識到,可是現在他們卻開始伸出這東西來了。在這東西一伸出來了之後,這鄉間的空氣便根本地改變了。
無知識的簡單的毛姑深深地直感到了這一層。本來是一個只知道燒鍋,縫繡,洗衣,種菜,等待着嫁漢子的鄉下的姑娘,現在卻跳進別一種鬥爭的,興奮的,爲她所覺着是“有道理”的生活。她成爲婦女部的幹事了。她跟着何月素到處跑到農民的家庭裏做宣傳的工作了。從前她知道爲妻的是要服從丈夫的,可是現在她卻鼓動着吳長興的妻反抗丈夫,卻如男子也似的,她當面指責吳長興不該虐待自己的老婆。從前是一個很羞怯的姑娘,現在卻能在一般男子的羣衆中間,一點都不羞怯地爲婦女們的利益辯護着。從前她見着一個男子就要躲避,現在,你瞧,你敢向她說一句調戲的,不莊重的話罷。奇怪,毛姑於最短的期內變成爲別一個人了。無論她的父母是怎樣地責罵她,是怎樣地企圖着將她重新拉入先前的安分的生活,可是她總是一點也不爲所屈,堅強地走着她自己所認出來的路。
王榮發見着自己的兒女這般的行徑,總是時常無力地慨嘆着說道:
“兒子發了瘋,女兒也發了狂,唉,這倒是什麼世道呵!我的天哪!”
“好好的一個女孩兒家,忽然這樣地一點也不怕羞,唉!……”王榮發的妻也是這樣地慨嘆着。
“這是你生出來的好女兒呵!”王榮發無法可想,這樣埋怨他的老婆,可是他的老婆覺着這種埋怨太無理由了,便也就不服氣地說道:
“這是我一個人的罪過嗎?她不是你的女兒嗎??哼!來埋怨我!……”
有時老太婆見着自己的丈夫對待她太無理了,不自主地想起女兒向她所說的一些話來。在這時,她是很同情於女兒的行動的。有時她竟向自己的丈夫反抗起來:
“你別要太過分了,老鬼!弄的不好,我告訴你,我也要加入農會去。我看你能怎麼着我。”
老人家一面罵着老太婆不要臉,一面可是也暗擔着心:老太婆真莫不也要發了瘋呵……天曉得現在是什麼世道!兒子發了瘋,女兒發了狂,連老婆也要加入農會去!唉!……
兒子和女兒都加入農會了,做着農會的事,因此家內的事就少做了。田中的秧苗漸漸地長高了,農事漸漸地緊張起來了,而王貴才卻發了瘋,天天到關帝廟裏去進什麼學堂,讀什麼書!……這事更將老人家氣得昏了。
“豈有此理!我看你讀了書可能當飯吃!”
父親的威權在兒女的身上失去了,這使得他深深地悲哀起來。在最近的時日,老婆也要和他反抗了,你說他懊惱不懊惱呢?……有時他把罪過一起推到李傑和何月素的身上,以爲他的兒女之所以有如此的行動,都是爲他們二人所引誘的。沒有李傑的歸鄉,那王貴纔是不會壞的;沒有何月素到過他的家裏來了一次,那毛姑便不會失了女孩兒家的體面。他們兩個簡直是魔鬼呵!鬧翻了一鄉,又鬧翻了他的家!這不是魔鬼是什麼呢?……
在最近,何月素很少到他的家裏來,就是毛姑自己也好象忘了家。她和何月素一道在農會裏住着,幫着何月素辦理一切關於婦女的事件。近來這些事件逐漸增多,幾乎使她和何月素忙得沒有閒空。她完全爲火一般的工作所燃燒着了,就是有點閒空,她也拿起書本來,咀嚼那不十分容易記憶的字句。有時她央求着李傑爲她解釋一些有興趣的問題。在這一種學習求知的關係上,她的哥哥王貴才遠不及她。不但何月素和李傑驚歎她的能幹,就是全農會的青年們也莫不懷着敬佩的心情。一般農家的婦女們不待說,更爲敬愛她了。
“怕什麼!去找何小姐和毛姑娘去!從前我們有冤無處伸,現在我們可是有伸冤的地方了,到農會去,找何小姐和毛姑娘評評理!……”
一個羞怯的,不知世事的鄉下的姑娘,現在居然變成爲保護婦女利益的戰士了。然而毛姑並不意識到自己是一個戰士,只知道這樣纔是對的,這樣纔是“有道理”。從前她完全受着命運的支配,對於任何事皆不發生疑問。現在她卻知道發問了:“這件事情有道理麼?”如果“有道理”的話,那她便決斷地做去,有時連何月素也要驚訝她的勇敢呢。
有一次,李傑指着何月素的剪了發的頭,笑對着毛姑說道:
“毛姑娘!你的辮子還留着,我看不如也象何同志這樣,剪了去倒方便些。”
李傑說着這話,不過是說說罷了,並不一定要毛姑將辮子剪去,可是毛姑一聽了這話,沉吟了一會,便臉紅了紅,堅決地說道:
“你的話有道理,李先生!我就請何小姐替我剪去……”
毛姑的辮子終於剪去了。在這蔽塞的,不開通的鄉間,女子的剪髮是最不名譽的事情,而毛姑竟不顧一切,將自己從前所視爲神聖的,美麗的,烏雲一般的髮辮剪去了。她的母親見着自己的女兒變成了“尼姑”,曾爲之痛哭了一場,而王榮發也爲之跺起腳來。
“這,這是什麼世道呵!”
他以爲他的女兒真是發了狂了。不然的話,爲什麼連頭髮都剪去了呢?而毛姑卻不在意地向她的父母說道:
“這有什麼要緊呢?發剪掉了不是方便些嗎?媽!我勸你也剪掉罷!每天起來梳頭的確是討厭呵!何小姐說,現在外邊剪髮的女子多着呢。媽!我來替你剪掉罷!”
老太婆聽了女兒的這話,也忘掉哭了,連忙用手將自己的頭髮掩蔽起來,驚駭得張着嘴,半晌說不出話來。
“你敢,你這發了瘋的野丫頭,活了這末大的年紀,我還要獻醜嗎?我生了你這不要臉的野丫頭……好好的女孩兒家,忽然發了瘋!唉,你拿鏡子照一照,看看你現在到底變成了什麼樣子呵!……”
毛姑娘依舊地微笑着,聽着她的母親的責罵。她知道她的母親太老了,被舊生活所壓伏住了,沒有力量來了解她的最親愛的,而這時又爲她所氣恨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