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在我們的生活裏,有的人會將銀錢看得比性命都還重要,寧願犧牲了性命以圖保得財產的安全。但這是很少見的事。大多數的人們雖然也愛銀錢如愛性命一樣,但是當他們要保全自己性命的時候,便不得不忍着心痛,把性命以外的東西做爲犧牲了。胡根富便是這樣的一個。他被捆在關帝廟大殿的柱子上,起初還想以欺騙和哀求的方法來解脫自己,可是後來見着大家真要將他打死的模樣,便只得答應了拿出兩百塊錢來。他的兩個兒子,一個名字叫胡有禮,一個名字叫胡有義,雖然也受了他父親的遺傳性,但是解救父親的性命要緊,也只得含着兩眼眶的熱淚,將這兩百塊白花花的大洋送給農會了。如果在往時,那他們兩個可以求助於地方上的紳士,可以到縣裏去控告;但是現在當李大老爺和張舉人等自身都保不住,而縣裏被什麼革命軍佔領的時候,還有誰個可以來制止張進德這一幫人的行爲呢?胡有禮和胡有義兩個是聰明人,當晚便將胡根富用兩百塊錢贖回了。

  “媽的,便宜了他!”癩痢頭後來可惜地說道,“他家裏該多末有錢啊!聽說白花花的銀子埋在地窖裏也不知有多少!……”

  最高興的要算劉二麻子和李木匠了。他們兩人雖然是不睦,逢事就擡槓,可是要報復胡根富的心意卻是一致的。依着李木匠的主張,一定要將胡根富痛打一頓之後才行放去,可是張進德止住了他,他只能僅僅揹着張進德的面,狠狠地踢了胡根富一腳。

  “喂!老李!”小抖亂笑着向李木匠說道,“別要踢他啊!你應當託他帶一個信給他的二媳婦,就說你現在害了相思病,很想再和她這麼那麼一下,並問她近來可好,是不是忘了舊日的交情……”

  李木匠一聽見這話,不禁又是羞又是氣,啪地一聲給了小抖亂一個耳光,罵道:

  “放你孃的屁!嚼你孃的爛舌根!”

  小抖亂用手摸着被打了的面部,哇的一聲哭起來了。口中開始不住地罵道:

  “我造你的祖宗,你打我,你這專門偷人家女人的壞種……”

  “我偷了你的親姑娘嗎?”李木匠說着又想伸拳來打小抖亂,可是這時劉二麻子卻忍不住火了。不問三七二十一,走上前來就給李木匠胸口上一拳,李木匠不自主地倒退了兩三尺遠。他用手理一理頭上的黑髮,瞪着兩隻秀長的,這時氣紅了的眼睛,半晌說不出話來。捆在柱子上的胡根富見着這種全武行的一幕,不禁忘記了自己的痛苦,在旁邊看得出神。未等到李木匠來得及向劉二麻子還手的時候,張進德從廂房裏走上大殿來了。

  “你們在幹什麼?”張進德帶着一點兒氣憤的聲調說道,“真也不害羞?在你們敵人的面前,自己就先獻起醜來。”他側臉向胡根富瞟了一眼。“這豈不要叫旁人笑掉牙齒嗎?你們要知道,我們在農會裏辦事情,處處都要留心,事事都要做模範,鄉下人才會信任我們。象你們這樣如小孩子一般,動不動就自相打罵起來,叫鬼也不能相信我們!小抖亂的一張嘴胡說八道,實在要不得。老二,你同木匠就有點什麼嫌隙,現在也應該忘記了。我們同心合力做事,都還怕不能成功呢。如果這樣自家人都弄不好……”

  張進德說至此地,向三人巡視了一下,微微地將頭感嘆地搖了一搖。三人如犯罪了一般,低下頭來,靜靜地立着不動。這時被捆在柱子上的胡根富見着這種情景,心中暗暗地明白了:就是這個張進德,被他平素所稱爲光棍的,具着一種偉大的力量。他覺得他在這人的面前是一個微小的弱者了。

  後來將胡根富放走之後,張進德帶着笑地向劉二麻子們埋怨道:

  “你們是怎麼一回事呀?就是打架也要等到胡根富走了之後再打啊!”

  李木匠紅着臉不好意思地說道:

  “誰要和他們打架?只因小抖亂這小子當着胡扒皮的面前黴我……”

  “好,算了,從今後再也不許有這末一回事!我們的兩百元也到手了,現在我們到李先生的房裏去商量商量,看看我們怎麼來用這一筆款子。哈哈!萬想不到這小子今天送上門來。真好運氣!我們的農會該要發達了。”

  張進德走進李傑房門的時候,一種得意的,和藹的,爲從來所未有過的愉快的神情,簡直使李傑驚訝住了。這時李傑正伏在桌子上,手中拿着鉛筆,在紙上計算着兩百元的用途。見着張進德進來了,也不立起身來,微微地笑道:

  “把貴客已經送走了嗎?哈哈!大概關帝爺見着我們農會沒錢,特將這小子差上門來。現在我們好了,明天就可以派人到城裏去買東西……”

  “媽的,太便宜了他!”癩痢頭又可惜地說了這末一句。“依我的主張,罰他媽的一千塊!反正他家裏有的是銀子。我們代他可惜嗎?”

  李傑忍不住笑道:

  “暫且有兩百元用用也就罷了啊!”

  夜幕已經展開了。小和尚走進房來,將一盞不大明亮的洋油燈點着了。他不知爲什麼,今天也特別笑咪咪地高興着。李傑將小和尚的光圓圓的頭摸了一摸,向着大家笑道:

  “今天大概是因爲小和尚多唸了幾聲‘阿彌陀佛’罷?”

  小和尚搖了一搖頭笑道:

  “李先生!我老早就不念什麼鬼‘阿彌陀佛’了。”

  這時滿室中充滿了歡笑的聲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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