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何月素怎樣地有着自信,無論她對於李傑的關係(在男女的情愛方面說)是怎樣地淡薄,她和李傑本是第一次見面啊!但是當她見着一個鄉下的姑娘,然而是一個樸素中帶着秀麗的姑娘,走進來了的時候,她的一顆心卻無原由地被妒火所燒動了。她幾乎帶着惡意地將進來的毛姑上下打量了一番,見着她雖然具着鄉下的樸素的姿態,但是那姿態在許多的地方令人感到一種爲城市女子所沒有的美麗來。毛姑腦後拖着一個粗黑的辮子,身上穿着一件青紫色的短襖,沒有穿着遮掩下身的裙子。這裝束的確是很粗俗,然而何月素很能覺察到,這是一個可愛的姑娘啊!……

  “這就是李傑所留戀着的那個女子嗎?李傑爲着她而拒絕了我?”何月素想到這裏,不禁即刻很忿然地看了李傑一眼,但即刻又轉而想道:“但是,不是聽說那個女子已經死了嗎?……”何月素因爲被思想所引誘住了,坐着不動,連向進來的人打招呼的禮節都忘記了。李傑在初時也同發了呆一般,驚怔地看着走進來的兩兄妹,宛然忘記了說話。後來他顫動了一下,好象從夢中醒來也似的,連忙笑着招呼客人:“請坐!”

  貴才依舊立在李傑書桌子的前面,他的妹妹向着靠門的一張木椅子坐下了。她紅着臉,默然地不發一語。她偶爾向坐在牀上的何月素瞟一瞟,就在這時候她臉上的紅潮更泛得厲害,也不知是由於害羞,也不知是由於妒意。她的哥哥不住地將眼光射着何月素,可是何月素的神情並沒注意到他的存在。房中的空氣如受了重壓一般,一時寂默到不可寂默的程度。李傑表面上雖無什麼動作,可是滿腦海裏起了波浪。

  “這是怎麼一回事啊?”他想。“平素一個女子也不上門,今天忽然莫名其妙地跑來兩個女子……”

  後來還是王貴才衝破了一種不能忍耐的寂默。病了幾日,沒有到農會來,聽見他說話的聲音,李傑這才覺察到他有點清瘦了。他手中持着兩朵鮮紅的野花,一上一下地顫動着。

  “李大哥!兩天不來這裏,我真有點着急呢。”他說着這話時,將兩朵野花向桌上的筆筒插下。“毛姑老早就想來看看這裏象什麼樣,”毛姑此時向着李傑含羞地笑了一笑,這一笑可是把李傑的心境弄得搖盪了。他覺得那是異樣地嫵媚,異樣地可愛……但是他即刻把持住了自己,繼續聽着貴才的述說。

  “但是兩位老人家不准她來。”貴才繼續說道,“今夭她硬要求我,偷偷地跑了來。她說,一天到晚在家裏過着討厭的日子,實在太夠了。她想看一看,到底男子們在外面做一些什麼事情。……”

  毛姑見着她的哥哥說到此地,不禁又含羞地向李傑笑了一笑。李傑向坐在牀上的,默然的,彷彿也在靜聽着貴才述說的何月素,瞟了一眼,笑着說道:

  “事情並不是只有男子們可以做的。男子們所能做的事,女子也可以做。現在的世界有點不同了。有的女子比男子還厲害些,還要勇敢些。你們看,這位何小姐就是這末樣的一個女子。何小姐冒着險來報告我們的消息,如果不是何小姐……”

  這時兩兄妹齊向何月素驚訝地望着,何月素感受到他們的眼光,不自主地起了一點輕微的傲意,臉上盪漾着一層薄薄的微笑的波紋。

  “那我和張進德兩人,說不定明天就不能與你們相見了。”

  “是怎麼一回事呀?這位何小姐從什麼地方來?是不是……”

  李傑好象不聽到貴才的話也似的,仍舊射着感激的眼光,面向着何月素說道:

  “何小姐是何鬆齋的侄女兒,她今天特地揹着叔父跑到這裏來報告我們,就是我的父親李敬齋,她的叔父何鬆齋,還有張舉人,他們決定將我們辦農會的人打死,今天夜裏他們就要下手……”

  毛姑泛着紅的面孔忽然蒼白起來了。恐怖充滿了她的眼睛,瞪瞪地向李傑望着。她的哥哥卻爲着憤火所燃燒着了,兩眼一翻,狠狠地向桌面擊了一拳,叫道:

  “真的嗎?”

  “這當然是真的,何小姐當然是不會騙我們的。你來得正好,請你即刻到吳長興的家裏去,張進德在他那裏,叫他趕快回到會裏來,好商量商量今天夜裏的事情。”

  貴才一聞此言,便離開房中的人們,頭也不轉地跑出去了。他宛然如同忘記了他所帶來的年輕的妹妹。李傑紅一紅臉,有點難爲情的樣子,向着毛姑說道:

  “毛姑娘!你今天來得正好!這位何小姐是很有學問的,她一定可以告訴你很多的事情。”

  毛姑欲言而又怕張口的樣子,半晌才羞怯地說道:

  “何小姐也在農會裏辦事嗎?”

  何月素聽着此言,不知爲什麼,將臉紅了一下。她裝着不聽見他們兩人談話的神情,只張望着房中的佈置,李傑向她瞟了一眼,略一搖頭,笑向着毛姑說道:

  “何小姐現在還沒有在農會裏辦事,不過我想,她也許願意到我們這裏來辦事呢。”李傑轉過臉來向何月素笑着說道:“密斯何!是不是?你願意來幫我們的忙嗎?”

  “我是一個女子,你們要我來幫什麼忙呢?”何月素很靦腆地笑着說。

  “革命的事情並不一定都是男子們乾的啊!……”

  何月素即刻取消了靦腆的態度,轉換着一種不屈的,有自信力的聲調說道:

  “我並不是說革命一定都是男子們乾的,而我們就不能幹。不瞞密斯特李你說,我老早就想跑到外邊去了,無奈我的環境太壞,我沒有這般做的力量。現在你們如果有什麼需要我的地方,我是一定要做的,決不退避。不過我能做什麼事情呢?”

  “事情是多得很呢,”李傑說,“不過這末一來,你的家庭問題倒怎麼辦呢?你的叔父……”

  何月素不待李傑說完,便帶點憤意地冷笑道:

  “密斯特李!只有你才能脫離家庭嗎?你能夠離開你的父親,我就不能離開我的叔父嗎?如果你們願意,我從今天起就不回家了。但是,不過……”何月素的聲音有點降低了,臉上覆露出爲難的神情。李傑接着向她問道:

  “密斯何既然有此決心,難道還有什麼爲難的地方嗎?”

  “不過我究竟是一個女子,女子究有許多不方便的地方,而且鄉下的人封建極了,……我一個女子是不能住在你們這廟裏的。請密斯特李明白這一層。”

  何月素沉默下來了。李傑沉吟了一會,後來說道:

  “這倒是一個問題,不過我想,這事也容易解決。”李傑說至此地,向坐着不語的毛姑瞟了一眼。毛姑好象被這一眼所鼓動了也似的,開始羞怯地說道:

  “我聽不大懂你們的話,可是我覺得我也馬馬虎虎地懂得一點。何小姐不是說住在廟裏不大方便嗎?我想這事情倒好辦……如果可以的話……”

  毛姑害羞,忽然停住不說下去了。李傑急忙問道:

  “毛姑娘有什麼法子好想呢?請快些說出來給我和何小姐聽聽。”

  “如果可以的話……”毛姑現着十分害羞的神情,又開口低低地說道,“我願意來陪何小姐,不知何小姐可願意嗎?”

  李傑如解了什麼難謎也似的,聽見毛姑這話,不禁連聲說道:

  “好極了!好極了!難得毛姑娘願意這樣。我想,密斯何,你也不會反對這種辦法罷?我將我的這間房子騰給你們兩個人住,而我搬到對過去。”

  “但是我究竟能做些什麼事情呢?”何月素問。

  “事情多着呢!我們本來打算設一婦女部,可是因爲沒有人擔任,終於沒有設。現在你來了,這婦女部就請你擔任。”李傑回過臉來向毛姑娘瞟了一眼,笑道:“毛姑娘很能幹,可以做你的一個幫手。”

  毛姑羞急得漲紅了臉,抿着嘴,射着埋怨也似的眼睛,十分不安地說道:

  “李先生也真是……我能幫何小姐做什麼呢?何小姐有學問,還要我來幫她?我是一個鄉下人……”

  “我難道是一個城裏人嗎?我們這裏誰也不是城裏人。”

  何月素說了這話,和着李傑同聲笑起來了。三人接着談論些別的話……期待着王貴才和張進德的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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