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一年一年地過去,而李木匠所盼望着的漂亮的衣服,總還未穿到他的身上來。光陰一年一年地過去,而李木匠所盼望着的報仇的機會,總還未臨到他的手裏來。老婆日見不好看起來,他自己也逐漸一天一天地倒黴起來,說不出來是一種什麼碰見鬼了的運氣!

  生性愛漂亮的他,偏偏生爲一個窮苦的木匠,不但漂亮的衣服沒得穿,而且連吃飯都成爲問題。他生得一副比較白淨的面孔,一雙使女人消魂的眼睛,一頭烏黑的頭髮,如果用漂亮的衣服裝飾起來,難道不是一個美男子嗎?但是他是一個木匠,雖然生着好看的面貌,卻不能達到他那愛漂亮的願望。每逢一見人穿着漂亮的衣服時,他不禁便悲哀起自己的命運來了。幸而他還有爲人注目的一點,那就是他頭上的烏黑的頭髮,被他用了功夫,分開梳得光溜溜的,——即此一端,李木匠也可算爲這鄉間的出色人物了。

  尤爲他引以爲不幸的,那就是已故的老木匠,他的父親,不知發了什麼昏,爲他討了一個膿包的老婆!據李木匠自己的意見,她不但生得如鬼也似的,並且如豬一般地笨,一點兒都不能給他以稍微的女性的安慰。他是怎樣地喜歡女人呵,可是他的老婆卻這樣地膿包!這真令他悲哀極了!如果他自己也有個比較漂亮一點的老婆,那他何至於去偷人家的女人?那他何至於被胡根富家打了一頓,至今身上的傷痕還是斑斑點點的?

  那是前年的春天,胡根富家請李木匠打一張木桌,爲的是他的手藝比別人強些。胡根富有兩個媳婦,那個大媳婦也是一個鄉下的膿包貨,惹動不了李木匠的春情,可是那個二媳婦,據說是城裏人,卻有點風騷可愛了。李木匠在胡根富家只做了兩天工,便於第二天夜裏和胡根富的二媳婦勾搭上了。也是該李木匠活倒黴,不料他和胡根富的二媳婦正在稻場上的草堆裏雲行雨意的當兒,胡根富的二兒子鬼使神差地找了來,便將一對愛人兒活捉住了。李木匠見勢頭不對,本待要逃跑,可是胡根富的二兒子的力氣很大,一把將他按在地下,用拳頭將他痛打了一頓。這一次他吃的苦可真不小,幾乎被胡根富的二兒子送了命。在黑夜裏一步一步地連爬帶走逃回家去,因爲傷太重了,在牀上足足躺了五六天。

  他不敢聲張,白白地吃了一頓老虧。但是說也奇怪,李木匠因爲偷女人被打的這種消息,也不知被何人說出,不久便傳遍鄉間了。凡是家有女人的,都存着戒心,李木匠莫不要來偷他家的女人罷?……這末一來,李木匠的災禍卻真正地臨頭了!凡是家裏有年輕的女人的,誰個也不敢請李木匠到家裏做活了。李木匠既失了大半的僱主,他便逐漸窮困下來了,幸虧還有一個膿包的,然而能苦累的老婆,否則,他就此弄得討飯也說不定。

  鄉間有一些好事多嘴的傢伙,每逢一遇到李木匠時,便要打趣他,弄得他氣也不是,笑也不是。

  “李木匠,胡二嫂子的味道好不好?”

  “胡老二的拳頭梨,你吃得有味嗎?”

  “現在又和哪家的女人勾上了?”

  “…………”

  李木匠一聽到這些打趣他的話,便紅着臉走開了。這是他最沒有名譽,最倒黴的一件事,如果誰個一提起來,他便覺着有無限的羞愧和難過。“向胡根富的二兒子報仇呵!……”他總是這樣想着,但是事情已過了兩年了,李木匠的仇終沒有報。胡根富家逐漸地有錢起來,而李木匠卻依然過着窮苦的生活。近來李木匠益發窮苦得不堪了,幾番想去投軍吃糧,然而又捨不得,雖然是不好看的,然而是很忠實的老婆。

  別要看李木匠的行爲不檢,別要看他是倒黴,可是他卻生着一副硬骨頭,不肯在人們面前示弱。他本是李家老樓的近族,因爲李敬齋討厭的是窮苦的家族,李木匠便也就硬着頭,不去向他家告饒。如果有人問他:

  “你和李家老樓李大老爺怎麼敘?”

  李木匠便不高興地將臉一翻,說道:

  “我也不請求你修譜,你問這樣清楚幹什麼!他姓他的李,我姓我的李,沒有關係。”

  自從前年以來,李木匠覺得他在這鄉中是一個孤零零的人了。一般青年人見了他的面,不是打趣他,便是罵他,簡直沒有一個同情他,和他做朋友了。他也就很傲着性子,不理睬他們,故意地把他們不放在眼裏。

  半月以前,張進德回到家鄉了。起初,李木匠並不向他表示着親熱,可是見了幾次面之後,李木匠覺得張進德並不象其他的人儘管輕薄他,於是他便和張進德親近起來了。張進德覺得他很忠實天真,慢慢地和他說這說那,說到革命的事情,也說到李木匠的窮苦的生活……李木匠驚訝張進德很有學問,以爲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便諸事都信從他。張進德勸他別要過於欺壓他的可憐的老婆,他近來當真地聽從張進德的話,很少有打罵老婆的時候了。

  今天他幫着他的老婆在山腳下鋤地,低着頭兒默不一語。手腕酸了,他暫時停了工作,舉目向前面的大路上望了一望,只見前面的一個人正向他這兒走來,不待細看,他已經認識他的朋友張進德了,他將鋤頭往肩上一丟,便迎將上去,遠遠地就打招呼道:

  “進德哥你來了嗎?”

  “你們夫妻倆在鋤地嗎?豆子今年長得好不好?”張進德說着,便和李木匠對起面來了。李木匠要他進茅舍裏吃一杯茶,可是張進德不肯,將李木匠拉到草地上坐下,開始向他說出來意。

  “李大少爺難道也和我們一道嗎?”李木匠射出不信任的、懷疑的眼光,向張進德望着。“農會是我們農人的,窮光蛋的會,和他有什麼相干呢?說起來,我們還要反對他呢。”

  “老弟,你不知道,李大少爺和他的父親是死對頭,他看不慣他父親的胡行霸道,所以這次回來幫我們,將農會組織起來,和他老子做對……”

  李木匠將手中的鋤頭向地上點了幾下,兩眼逼直地向前望着。張進德知道他在思想着他所說的話。

  “你不相信嗎?”張進德問。

  李木匠忽然如夢醒了也似的,驚怔了一下,趕快回答道:

  “不,不,我並不是不相信你的話,不過覺着有點奇怪罷了。那嗎,我們什麼時候動手呢?”

  張進德便教李木匠騰出一天工夫來,好和他所認識的人報告一聲,請他們後天都到關帝廟裏開會……

  李木匠很欣然地答應了。

  “進德哥!以後無論你有什麼事情叫我做,我沒有不做的。”後來李木匠很慎重地說道:“在我們這一鄉間,我只信任你一個,你知道嗎?那些狗孃養的,造他媽,和我是合不來。”

  “這也不可一概而論。年青人不知事故,嘴裏亂說,其實他們都很不錯呢。例如王貴才,劉老二……”

  張進德還未將話說完,李木匠將兩眼睜得一圓,有點不平的樣子說道:

  “你說的是劉二麻子嗎?這小子想老婆想得渾了,老是和我做對,他媽的!”

  張進德略微將頭部側過一點,見着繼續在鋤着地的李木匠的老婆,遂笑着說道:

  “你近來又打過你的老婆嗎?”

  李木匠即時呈出笑容,搖一搖頭說道:

  “我的老婆走了運,近來我沒有打過她了。”李木匠說至此地,不知爲什麼沉吟了一會,後來帶點傷感的聲調說道,“說一句良心話,我怎麼配打她呢?她苦呀累呀沒有歇過,而我反來要打她罵她……自從聽了你的話以後,我就變了。有時想起來從前我待她那樣地不好,不免要懊悔起來。唉,你看她是怎樣地可憐!……”

  李木匠的神情深深地在表示着他對於過去有了懺悔的決心了。張進德不禁爲他所感,很同情地望着他那蹙着的濃眉毛,想找出一兩句話來安慰他。但終於沒說出來。忽然想起荷姐的吩咐,張進德便笑着向李木匠問道:

  “你知道農會組織起來了,要有一條章程嗎?”李木匠連忙問道:

  “有一條什麼章程呢?”

  “爲丈夫不得無故打罵自己的女人。你贊成嗎?”李木匠笑着沉吟了一會,說道:

  “贊成我倒是贊成的,不過我總覺得這一條章程沒有什麼大要緊……”

  “不,很要緊!大家都是人,爲什麼女人要受男人欺呢?不加上這一條章程,那我們的農會便不能算爲農會。”

  “不過,我想,不贊成這一條章程的怕很多呢。比方你的表姐夫便不贊成……”

  “他不贊成也不行,我的表姐要革他的命了。我的表姐告訴我,她要將我們這一鄉的女人們都聯合起來,革命……”

  李木匠不禁笑起來了。

  “我的乖乖,女人也起來革命嗎?哈哈!”

  張進德昂頭看一看空中的太陽,見着快要到吃中飯的時候了,便立起身來,將屁股上面的灰土拍了一拍,說道:

  “好,我要回去了。你當心點你的老婆罷,謹防她要革你的命呵!”

  “我不怕她,”李木匠也立起身來搖頭笑道,“她是一個膿包貨呵。大磨都壓不出一個屁來。”

  張進德轉身去了。李木匠望着他的背影,心中還是繼續着發笑:“我的乖乖,女人也要起來革命了!哈哈!……”他不禁向自己的勞動着的老婆很有趣地,沒有惡意地,笑眯眯地瞟了幾眼。
Previous

Table of Cont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