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走着,忽然聽見後邊有人走路的聲音。李傑回頭一看,原來是擔着一擔柴的樵夫。他於是停了腳步,等着那人的到來,決定詢問他關於王榮發一家的情形。擔柴的已經走近他的身前了,但因爲天色已經黑了,他不大容易看清那人的面目。那人見着手裏提着箱子的李傑停着不走,似乎有點驚異的樣子,將柴從肩上放下,不待李傑開口,已先是問道:

  “你是幹什麼的?站着不動幹嗎?”

  “我是過路的,”李傑低聲而和藹地說道,“對不起,請問王榮發家還住在原處嗎?”

  那人聽了這話,不即刻回答,更向李傑走近一步,將黑影中的他的面貌審視一番,開始遲疑地說道:

  “你,你貴姓?你是不是……李家老樓的大少爺?”

  那人的閃灼着的眼光逼着李傑起了不安,半晌方纔說道:

  “請問,你怎麼能認得我?你貴姓?”

  那人放出很高朗的聲音笑起來了。

  “原來是李大少爺!剛從外邊回來嗎?你在外邊很久都沒有回來,我們很時常說起你呢。你現在想是要急於回家裏去,不過我要問你一聲,你從城裏來的時候,你看見革命軍了嗎?他們怎樣?”

  “這些事情,一時也說不清楚。請問你,王榮發的一家是不是還住在原處?我要……”

  “怎麼?”那人驚異起來了。“難道你不回家嗎?”

  “那已經不是我的家了。”李傑笑着說。

  那人半晌沒有做聲,只向李傑望着。

  “天色已經黑得快看不見路了,請你帶我到王榮發的家裏去好不好?”

  那人默默地點一點頭,走至放下柴擔的地方,又重新將柴擔舉上肩來。

  兩人開始摸索着小徑,向王榮發的家裏走去。開頭兩人都沉默着不語,顯然各自思想着什麼,後來還是李傑先開口說道:

  “你到底貴姓?我不認得你。你住在這鄉間很久了嗎?”

  “我一向是在礦山上做工的。我回到家鄉來不過才半個月。我的名字叫張進德,你沒聽說過嗎?我們見過幾次面,不過你當然記不得我了……”

  “……”李傑很模糊地嗯了一聲。

  張進德停了半晌,又繼續說道:

  “李大少爺!現在是革命的時候了,你對於革命怎麼樣?……”

  李傑明白張進德是在探他的口氣,便很坦然地笑着說道:

  “革一革命也好,我想。”

  “你不反對革命嗎?現在聽說要土地……革命……”

  “如果我是地主,那我可不贊成什麼土地革命,但是現在我同你們是一樣的窮光蛋,爲什麼不贊成革命呢?沒有田種的人,以及種人家田的人,都應當起來幹一下才行!”

  “但是你……”張進德吞吐地說了半句。

  “我怎麼樣?”李傑即刻反問他。

  “你究竟是李大老爺的兒子。”

  李傑笑起來了。於是李傑開始述說他和家庭決裂的經過,以及他怎樣地進了革命軍,現在回來又是怎樣地打算……

  “我們原來是同志呵!”張進德最後歡欣着這樣說。“這末一來,我也不必進城去了。我今天本來打算進城去看一看革命軍怎樣情形,回頭來再做打算,因爲要挑一擔柴進城去賣,所以今天沒有去成。現在你回來了。好極了!”

  “你是不必去了。”李傑聽了張進德的歡欣的話,不禁也歡欣起來了,他慶幸自己已經得到了一個很好的合作者。“我們明天就開始商量起來……”

  “我說,你現在也不必到什麼王榮發的家裏去,就在我的地方睡一夜再說,好不好?”

  “方便嗎?”

  “只要你不嫌棄我那一張竹牀的不乾淨……”

  於是,昔日的李大少爺,現在成爲礦工張進德的新交的好友了。在夜影的深處,李家老樓已沉入了寂靜的夢鄉,宛然忘卻了它的年少的、在外流浪着的主人。而李敬齋,李傑的父親,雖然在近來也時常念起他的叛逆的兒子,但是他決不會想到:今晚他的兒子回到故鄉了,可是不回到自己的家裏,而留宿在一個什麼礦工張進德的破漏的茅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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