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平常的時候,老人家王榮發的就寢,總是要在家人們都就寢了之後。在未就寢之前,他總是要在屋前屋後繞幾個圈子,看看有沒有什麼可疑的形跡,聽聽有沒有什麼令人要注意的聲息。然後昂頭望一望天上的星兒是稠還是稀,如果是月夜的時候,那月亮是否發了暈,有沒有風雨的徵兆。

  今晚他忽然很早地就向牀上躺下了。老太婆依着自己的經驗,知道這種事情是僅僅當他有什麼氣憤的時候纔會有的。如果她不當心要去追問他,那必定要更增加他的氣憤。老太婆並沒曾多受過他的丈夫的打罵,然而當她一見着丈夫的氣憤的面容,她便一聲也不敢響了。她知道今晚貴才的話觸犯了他,但是貴才今晚所說的話:什麼減租,什麼土地……什麼革命……到底是什麼意思,爲什麼能夠觸犯了他,她簡直不能明白。當她的丈夫在牀上翻來覆去的時候,也就是她老農婦的腦筋百思莫解的時候。

  在王榮發的一生的生活中,今晚可算是一個特殊的例外了。他雖然將自己的兒子申斥了一頓,而貴才雖然並沒說出一句反抗父親的話,但是不知爲什麼,他的枯寂了的腦海卻陡然地起了不安的浪潮。他的一顆老了的心也似乎被一種什麼東西所刺動了。他不禁異常地苦惱起來,想將適才貴才所說的話忘記掉,然而不知爲什麼總不能夠。他感覺得他毫無疑義地碰到什麼了。但是碰到了什麼呢?……

  在做農民,到現在已經做老了的生活史中,王榮發從沒想過要改變自己的命運。也許在什麼時候,在窮困得沒有出路而即要走入絕境的時候,例如前年天旱,顆租繳不出來,而被東家李敬齋差了夥計捉去打罵的那一次,王榮發曾想過要將自己的命運改變一下,但因爲尋不出改變的方法,也就忍着所難忍的痛苦,將自己的希望消逝下去了。他將這些都委託之於未爲他所見過的萬能的菩薩。他想,也許他生前造了孽,也許他家的墳山不好,也許他的“八字”生來就是受苦的命……世事都有一定的因果,他哪裏能變成例外呢?大家都說李家老樓的風水好,他想,可見得李大老爺有福氣,可見得他有做我們東家的命……世事都不是沒有來由的呵。……於是他很恭順地做了東家的順民,從沒曾起過什麼反叛的,不平的心情。

  對於他,這種田的有種田的命,做老爺的有做老爺的命。田地是東家的,佃戶應當守着納租的本分。從前他是這樣想,現在他還是這樣想。但是現在的時代不同了:張進德不是這樣想了,吳長興不是這樣想了,賣柴的劉二麻子也不是這樣想了,甚至於王榮發自己的兒子也不是這樣想了。全鄉間的青年們似乎完全變成了別一輩人,他們口中說着爲老年人所不說的話,想着一些爲老年人所不敢想的思想。似乎一切都變了。從什麼地方來了這種反常的,混亂的現象呢?……王榮發不能明白到底是一回什麼事。只是嘆息着“世道日非,人心不古”而已。

  張進德將一些反叛的思想告訴了鄉間的青年們,而王貴才又照樣地告訴了他的父親。可是他的父親始而不明白是什麼一回事,繼而當他有點明白了的時候,他簡直陷落到恐怖的深淵裏去了。他,王榮發,雖然活了五十多歲,雖然比他的兒子多吃了幾十年的飯,可是從來沒聽過這些“違背天理”的思想。田地是東家的,爲什麼要把它奪來?李大老爺無論怎樣地不好,可是究竟他是東家,亙古以來,哪裏有佃戶打倒地主的道理?不,他想,貴纔是發了瘋,中了魔,忘記了窮人的本分……

  爲着這個問題,王榮發也不知警戒了自己的兒子許多次。他命令他不準與張進德接近。有一次張進德因爲什麼事情到過他的家裏,可是他很冷淡地招待他,並指責出他的思想的不合理……張進德具着一種牢不可破的觀念:“老人家沒有辦法,只好隨他去!”所以也就沒和老人家爭辯。

  今晚又爲着這個問題鬧起來了。他很氣憤。他老是不明白他的兒子爲着什麼深深地有了這種危險的思想。他恨自己生了這種不馴良的兒子,放着本分不去守,偏偏想着一些什麼土地革命,革命土地……他在牀上翻來覆去,不斷地嘆息,弄得睡在牀那頭的他的老妻也不能入夢。

  但是,別要看老人家對於這種叛逆的思想的恐怖,對於自己的兒子的憤恨,在一種什麼深處,也許就在那枯老了的骨髓裏,或是心靈裏,總還不時地冒出一點不平靜的浪沫來,使着他本能地感覺到他的兒子的思想,符合着一種什麼到現在還未被人承認的真理。

  在氣憤漸漸消逝了的時候,於是他又不禁從別一方面想道:

  “也許他的思想是對的,誰曉得!現在的世道是變了。也許這個世界的臉孔要改一改……說起來,我們種田的人也真是太苦了!風裏雨裏,一年四季到頭,沒有快活的日子過……唉,也許貴纔是對的,讓他去!……”

  春夜是異常地靜寂。躺在牀上,向着紙糊着的微小的竹窗望去,王榮發想在那裏尋找到一點什麼東西。當他聽着睡在隔壁竹牀上的貴才的隆隆的年輕的鼾聲,隱隱地覺得自己在兒子面前做錯了什麼事也似的。在這一種輕微的羞愧的感覺中,他順着兒子的不斷的鼾聲,也漸漸地走入夢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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