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僻靜的,沉滯得幾如死水一般的鄉間的生活,近兩日來,忽然沸騰起來了。在田角間,在茅屋內,或在路途上,到處言談着關於農會的事情。似乎發現了一種什麼奇蹟也似的,大家的心都爲着這奇蹟所刺動了,期待着一種新的命運的到來。老年人聞着這種消息,心裏也何曾是漠然不動,但是在表面上,他們總是都很不在意地,輕蔑地以這事爲瞎鬧。

  “這些痞子又不安分起來了!”老年人說道,“什麼農會!瞎鬧罷了!我看他們能弄出什麼花樣來!……”

  但是好動的,多事的,身心還未爲舊的生活和觀念所吞食了的青年們,卻很高興地響應起來。他們還不大明瞭農會是什麼東西,農會將來能給他們什麼些利益,但是他們毫無懷疑地即刻將組織農會的事情,認爲最有趣的,和自己命運有關的事情。如果老年人以爲組織農會無異是犯法的行爲,那青年們便以爲這農會是他們的唯一的出路……

  聽說要在關帝廟開大會,無論老年人,青年人,或婦女小孩子,都動了不可遏止的好奇心,以爲非去看一下熱鬧不可。關帝廟是時常有香會的,每逢香會的節期,便扶老攜幼地來看熱鬧,——這次有些鄉人們也就把農會當成新花樣的香會,要來看一看爲他們從來所沒看見過的熱鬧了。懂事的老年人雖然以這種開會爲不正當,但是他們存着一種心思:“看看你們這些痞子鬧些什麼玩意兒呵!……”於是他們也就來赴關帝廟的大會了。青年人一方面固然是趕熱鬧,但是一方面卻爲着組織農會的口號:“土地革命”,“減租”……所鼓動着。以爲非參加關帝廟的大會不可了。他們成羣結隊地來赴會,一種特別的歡欣貫穿了他們的跳動着的心,使得他們今日所唱的山歌也特別地美妙好聽起來了。

  有的婦女們帶領着小孩,也喜笑顏開地來赴會,雖然她們不知道這會究竟是什麼一回事。

  不到午後兩點鐘的光景,關帝廟前的空場上,人衆已擠得滿滿的了;無數的頭顱亂動着;幾百張口噪雜着的聲音,令距離很遠的地方都聞得見。有的三三兩兩地談着話,有的臉上露出不耐煩的神氣,罵道:“媽的,爲什麼還不開會呢?”有的婦女見着自己懷內的孩子哭了,咒罵幾句,打拍得幾巴掌,使得已經哭了的孩子更加號叫起來……

  大家期待着舞臺的開幕。只見擺在空場中間的一張木桌子上,立起一個漢子來,向他下面的人衆舉一舉手,高聲說道:

  “請大家不要說話,放靜一點,我們現在要開會了……”

  “這是張進德呵!”臺下有人這樣說道,“這小子的喉嚨這樣響。”

  “別要做聲,聽他說。”

  “我將今天開會的意思告訴大家一聲,”大家都很寂靜地聽着張進德說道,“就是我們要組織農會,要和田東家反抗。大家想想,我們種田的人終年勞苦個不休,反來吃不飽肚子,穿不了一件好衣服,這是因爲什麼呢,你們曉得嗎?”

  張進德說了這一句話時,睜着兩隻大眼,炯炯地向臺下的聽衆望着,好象要期待着他們的回答也似的。臺下這時寂靜到風吹樹葉的聲音都聽得見,沒有一個人敢大聲出氣。不知爲什麼,連小孩子也不做聲了。

  “這是因爲我們做出來的東西,”停了一忽兒張進德將手一伸,說道,“我們自己得不着,反來送給動也不動的田東家了。我們簡直象田東家的牛馬一般……”

  臺下忽然不平靜起來了,只聽得噪雜聲音:

  “不錯,真不錯!媽的!”

  “我們真象田東家的牛馬一樣。”

  “就是牛馬也比我們好些呵!”

  “媽的!”

  “…………”

  “這又怪誰個呢?”張進德的這一句話,又把臺下噪雜的聲音壓平靜了。

  “這是怪我們自己呵!大家試想想,如果我們種田的人都聯合起來,不將我們的棵稻送給田東家,試問田東家有什麼法子呢?這田地本來是天生成的,大家都有使用的權利,爲什麼田東家能說這田地是他們的呢?爲什麼他們動也不動,爲什麼我們乖乖地將自己苦把苦累所做出來的東西送給他們呢?冤大頭我們已經做得夠了,從今後我們要實行誰個勞動,誰個才能吃飯的章程,打倒田東家!……”

  臺下大聲鼓譟起來了:

  “對呵!打倒田東家!”

  “打倒李大老爺!”

  “打倒張舉人!”

  “打倒……媽的!……”

  臺上的張進德又搖起手來,高聲說道:

  “請衆位別要叫,聽我說!那嗎,我們怎樣才能打倒田東家呢?一個人的力量是不夠的,我們要聯合起來,我們要組織農會,我們要……”

  “不錯!我們要組織農會呵!”有人從會場角上高叫了這末一聲,引得無數的頭顱都轉動起來,很驚奇地向那個發出高聲的方向望。張進德繼續往下說去的話,被衆人這一種莫名其妙的驚奇所撇過了。

  “你看,這是誰個上臺了呀?”有人見着張進德往下去了之後,走上來了一個穿灰衣服的青年,不禁這樣驚奇地問。

  “這是……”

  “呵,這是李家老樓的李大少爺呵!他怎麼……”

  人衆異常地驚詫起來了,只聽見不斷的聲音:

  “你看,李大少爺!”

  “李大少爺!”

  “他不是跑到外邊去了嗎?……”

  李傑鎮定地站了一會,開口向臺下的人們說道:

  “請大家別要再叫我李大少爺了。我現在和你們一樣,只是一個革命黨,不是什麼李大少爺。我老早就和我的家庭脫離了。現在是革命的時候了,你們大家知道嗎?剛纔張進德所說的話一點都不錯,就是從今後我們種田的人要聯合起來,打倒田東家,不要再受他們的壓迫纔是。比方我的父親,李大老爺,你們哪個不恨他呢?可是你們怕他有財有勢,不敢反抗他,現在既然是革命了,那你們便不要怕他,將他打倒纔是……”

  臺下的人衆又開始紛紜議論了:

  “這是怎麼一回事呀?他說他要打倒他的父親……”

  “現在是革命的時候了,兒子可以革老子的命。”

  “這真奇怪,他居然叫我們打倒他的老子。這未免革命革得太過頭了罷?”

  立在會場左角的兩個駝了背的老頭兒,手中扶着柺杖,這時相對着嘆道:

  “唉,我生了六十多歲,也沒聽見有兒子叫別人去打他老子的事情。現在真是人心大變了!……”

  “無論老子怎麼樣不好,爲兒子的也總不該叫人去打他呵!唉,這是什麼世道!”

  “別吵,聽李大少爺說!”老人家正在慨嘆的當兒,立在他倆前邊的一個十五六歲模樣的孩子回過臉來,將眼睛怒視着,如教訓小孩子也似的,向他倆說了這末一句。兩位老人家向他將白眼翻了一下,也就不做聲了。

  李傑接着說了幾句便走下去了。出乎衆人的意料之外,向臺上走上來了一個癩痢頭,不禁使得滿會場鬨然大笑起來了。只聽見有人說道:

  “我的乖乖,癩痢頭今天也露起臉來了。”

  “媽的,我看他獻什麼醜!”

  “別要太小覷人!癩痢頭就不會說出好話嗎?”有人爲癩痢頭抱不平,這樣說。只見癩痢頭走上臺了之後,左手摸着自己的那個不好看的頭部,紅着臉,𤵹𤵹疤疤地說道:

  “我們現在要幹,媽的……我們要農農農會……有了李大少爺和我們在一道,我們還不幹嗎?我們要革命起來,媽的……”

  大家也不聽着他說些什麼,望着那種摸頭和口吃的神情,都禁不住發笑。“癩痢頭髮了癢了呵!”臺下忽然有人叫了這末一句,癩痢頭聽着有點不好意思起來,說了一聲“媽的”,便忿然地走下臺去了。接着他上來說話的有王貴才,劉二麻子,和幾個說了幾句話便走下臺去的青年。他們都說要組織農會,但除開王貴才而外,沒有誰個能說出一點道理來。後來王貴才上臺宣佈選舉農會的職員,他提議選舉張進德做會長,李傑做祕書兼賬房,劉二麻子擔任跑腿,一一地都通過了,沒有人說出反對話來。離開衆人而遠遠地立着的王榮發,吸着旱菸管,望着自己的兒子在臺上指手劃腳地說着話,心中起了歡欣和愁苦交混着的情緒:貴才矮雖矮,可是能在這些人們的面前露臉,但是這農會是不是辦得成呢?將來是不是要生非惹禍呢?……老人家想到此地,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自對自地說道:

  “讓他去!”

  最後張進德上臺宣佈散會。在宣佈散會之後,人衆很久很久地還沒有離散開來。大家繼續紛紛地談論着,有的說,李大少爺真怪,叫人家去打倒他的老子;有的說,現在好了,有了農會便不用繳租了;有的說,張進德不認得字,怎麼能做會長呢;有的說,癩痢頭今天也露了臉……

  天的東南角上起了很濃厚的雲霧,漸漸地要佈滿到半個天空了。衆人見着天要落雨,而又沒有別的熱鬧再可看了,只得慢慢地散開,各回家去。

  在途中,老年人沉默着不語;青年人高興地談着適才張進德和李傑所說的一切,有的高着嗓子唱着山歌,如同自戰場上得勝了歸來;婦女們很失望地拉着自己的小孩子,口中咕嚕着道:

  “我道有什麼熱鬧好看呢,原來是平常兩個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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