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進德望着走出門去的李傑的背影,暗暗感覺到一種爲從來所未有過的歡欣。他意識到他從今後有了幫手了。在此以前,他有過問題而無處問,有過困難而沒有誰可以商量,雖然很堅信自己的力量,然而他總覺得有點孤單的痛苦。在這一鄉中,他是一班青年農民的領袖,再也找不出一個比他更爲明白,更爲有學問的人來。例如王貴才,劉二麻子,李木匠,吳長興……爲人都是很好的,他們也很能聽張進德的話,然而在工作上,他們有誰個能夠做張進德的幫手呢?
現在有了李傑了。李傑不但因爲是李敬齋的兒子,更能號召一般人,而且他進過學堂,讀了很多的書,做過許久的革命工作。張進德想道,如果李傑在這一鄉中爲首干將起來,那是比較容易有成效的。青年們有許多問題,間或張進德也回答不出來,可是從今後有了李傑了,青年們當然對於革命更加要起勁了。
想象到將來和李傑一塊兒工作的情形,張進德不禁欣然地獨自微笑起來。在此以前,他萬料不到李傑竟會回來和他一道兒革命,——李傑本來是李家老樓的大少爺,地主的兒子,這一鄉的敵人呵!“世界上也真有許多難料的事情!”張進德後來想道,“兒子會反對老子,地主的兒子會幹土地革命!……”
“表弟!”吳長興的妻從自己的臥房內走出來,向微笑着的張進德說道,“李大少爺是到王榮發家去嗎?我問你,他爲什麼不回家?”
吳長興妻的話將他的思想打斷了。一瞬間就同沒聽明白她的話也似的,張進德向他的表姐帶着疑問也似地審視了一下,只見她的髮髻雖然是梳得很妥貼,可是右腮龐上的傷痕還未消去。他不禁又回想起昨晚的情景來了。
“你問他爲什麼不回家?”張進德半晌方纔說道,“因爲他不願意回他那個不好的家了。他是革命軍的代表,他這一次回來是要革他老子的命的。你明白嗎?”
她將頭搖一搖說道:
“我一點都不明白。老子的命也可以革得嗎?”
“爲什麼革不得?只要理對,無論誰個的命都可以革得。兒子可以革老子的命,妻可以革丈夫的命。”
“妻可以革丈夫的命嗎?”
“爲什麼革不得?象長興哥這樣對你不好,你就應當向他革命。”
吳長興妻低下頭來,嘆了一口氣。過了半晌,方纔擡起頭來,兩眼汪汪地望着張進德說道:
“表弟,你教我怎麼革法呢?這種狗也不過的日子,我真不願意再過下去了。他一有什麼不對勁,就拿我出氣,不是打就是罵,你看這樣我還能活下去嗎?聽說革命軍也有女兵,我想我不如去當女兵去,打仗打死了也算了,免得在家裏和他過這狗也不過的日子。表弟,你也要幫幫我的忙纔是,你看我可以去當女兵嗎?”
張進德不直接回答他表姐的問題,說道:
“長興哥的爲人也並不怎樣壞,不過是窮糊塗了。荷姐!請你別要着急,我慢慢地自有法子。等到我和李大少爺將農會組織好了,我們定下一條章程:爲丈夫的不準無故打老婆,誰個犯了這條章程,誰個就要受罰,那時包管長興哥也就不敢打罵你了。”
吳長興妻聽了這話,樂得兩眼幾乎淌出眼淚來,臉一紅,笑着問道:
“真的有這回事嗎?”
張進德笑着點一點頭。他的表姐繼續問道:
“你們什麼時候組織農會?也許我們女人加入嗎?”
“當然也許你們女人加入的。”張進德說道,“只要贊成的都可以加入。不過象李大少爺的父親那樣的人,是不準加入的。”
“表弟!我一定加入你們的農會!不加入便不是人!不但我要加入,我一定也要教李木匠的老婆,前莊子何老四的老婆,還有我的妹妹,一齊加入進來。表弟!我們女人不革命,真是不能混呵!”
張進德見着他的表姐這般高興的神情,的確爲從來所未有過。從他到她的家裏時候起,他差不多沒見過她舒展過一雙蹙着的濃眉,更沒曾聽見過她的笑聲。今天她這末樣一樂,張進德不禁覺得她輕了幾歲年紀。本想再和表姐談將下去。可是張進德想起來去找李木匠的事情,便向他的表姐說道:
“哎喲,時候已經不早了,我要去找李木匠去。”
“請你也將這農會的事情告訴李木匠老婆一聲好嗎?使她聽了也快活快活。”
“我一定告訴她!”
張進德說着便走出門去了。她的表姐樂得忘記了她自己要到菜園裏去拔青菜,目送着他走了之後,便坐下獨自一個兒遐想。
“老婆也可以革丈夫的命,大概現在是我出頭的時候了。長興的脾氣太壞,動不動就打罵我,等到農會成立了之後,那時我看你再欺壓我罷,那時我看你這黑種諒也不敢了!……”
她卻不知道她的丈夫吳長興這時在路中,肩上擔着重擔的木柴,也在想着關於農會的事情。不過他的希望卻與他老婆的不同:他希望農會一成立了,他便可不再受東家的欺,不再如象現在的窮苦,而他的老婆卻希望着農會能幫助革她丈夫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