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衆散去了之後,張進德吩咐昨日在吳長興稻場上聚集的人物,仍舊留在廟內,爲的是討論以後的進行。在未繼續開會以前,各人在關帝廟大殿上參觀了一會,好象那在神龕上坐着的關羽讀春秋的神像,和立在他兩旁的黑臉髭鬚的周倉,白臉微笑着的關平,能夠認真地引起參觀者的興趣。張進德揹着兩手,臉上雖沒有特殊的表情,然而在內心裏他卻有了特殊的慶幸,那就是在不久以前,他,張進德,還是一個無知的鄉下人,深深地迷信着菩薩,而且對於這關帝,尤其具着敬仰的心情,因此,僅僅爲着燒香叩拜的原故,也就來過關帝廟裏很多次。但是現在來到這關帝廟裏的張進德,卻和從前不同了。他拋棄了一切的迷信,不但見着了這尊嚴的神像不會生往日那般的心情,而且想起來往日的自己那般愚蠢,反來覺得好笑。撇開燒香叩拜的行爲,他現在是來到這裏辦理農會了。而這農會並不是什麼平常的機關,卻是就使關帝爺聽見了也會震驚的組織。關帝爺所知道的不過是什麼興漢滅曹,不過是什麼空洞的忠義,而現在他,張進德,卻做着爲關帝爺所沒夢想得到的事業:這農會是要推翻地主的統治,這是被壓迫階級的反抗運動呵!……

  張進德正在幻想着的當兒,忽聽見他左邊劉二麻子說話的聲音,不禁側過臉來一看,只見劉二麻子面向着神像跪在地下,兩手合着,口中禱告着道:

  “威震八方的關老爺!興漢滅曹的關老爺!你是古今忠義之人,請你暗地顯靈幫助我們辦這農會,好教我們窮人不再受有錢的欺負才好。我劉二麻子活了三十幾歲,從來沒有走過好運,現在是革命的時候了,我可要請求你忠心耿耿的關老爺可憐我,保佑我,我一定多多地買香燒給你老人家……”

  劉二麻子禱告至此,便恭恭敬敬地伏下叩了一個頭,這使得立在他旁邊的張進德禁不住發起笑來了。

  “你在幹什麼,老二?”

  劉二麻子聽見張進德問他,便擡起頭來向着張進德驚怔地望了一會,睜着兩隻大眼;如什麼也不明白也似的,半晌方纔開口問道:

  “什麼幹什麼?我在給關老爺磕頭……”

  “求關老爺保佑你嗎?”張進德笑着這樣說,並沒帶着輕蔑的神情。“我不知道你還這樣迷信呢!我對你說,我們的事情只有我們自己來做,什麼關老爺,張三爺,都是管不了的。如果關老爺有靈,那象你這樣忠厚誠實的人,成年到頭地苦把苦累,也不致於象現在這樣地倒黴了。就使菩薩是有的,那他們也只有保佑有錢的人,絕對不會保佑你我這樣的窮光蛋。”

  “起來,”張進德走上前來,伸手將劉二麻子拉起來說道,“老跪在地下幹什麼呢?也虧得你有這般誠心啊。”

  劉二麻子只驚怔地望着張進德,如木偶一般,任着張進德拉到廂房裏去了。這時李傑正在和王貴才商量着此後如何地進行……

  “辦農會也要有點經費,但是我們現在‘一個大’也沒有,怎麼好呢?”李傑說。見着張進德和劉二麻子進來了,李傑便指定座位叫他倆坐下,一面仍繼續向王貴才說道:

  “我看這廟既然是迷信的地方,和尚也是寄生蟲,不如把廟產充爲農會所有,把和尚趕掉。”李傑說至此處,向張進德問道:“張大哥,你以爲這可使得嗎?”

  王貴才強着說道:

  “使得,爲什麼使不得?媽的,這廟裏的和尚比老太爺還要快活,現在我們還能留着他嗎?”

  “可是可以的;”張進德很鎮靜地說道,“不過現在我們還不能這樣做。鄉下人非常地迷信,如果我們開頭就把老和尚趕掉,這一定要惹着他們的反對,我們的農會也就很難進行了。我們先要想法子使他們信任我們,然後慢慢地打破他們的迷信……”

  “我們沒有錢怎麼辦呢?”王貴才很不以張進德的話爲然,這樣有點不高興地說。張進德一時回答不出,一面望着不高興的王貴才的面孔,一面用手指頭點着桌子,尋思着別的出路。

  “有了!”忽然沉默着不語的李木匠將桌子一拍,立起身來,如發現了什麼寶物也似的,很歡欣地說道,“媽的,我想出一個辦法了。”

  “什麼辦法呢?”大家齊聲地問。

  “這廟裏不是有很多的人來燒香嗎?我們現在可以定下一個章程,就是來燒香的,每一個人都要拿出五十錢或是一百錢來做爲香錢,這香錢就歸農會裏用。”

  李傑聽了點點頭,表示同意。王貴才拍手連聲說道:

  “這個辦法好極了!還是木匠叔想得好!”

  張進德見着大家同意李木匠所提出來的辦法,雖然不以之爲十分妥當,然因爲自己想不出別的辦法,便也就沒有話說。接着李傑便提出來農會所應做的事業來。李傑在理論上提出來原則,而張進德給以事實上的補充……

  大家繼續地討論着,惟有癩痢頭和他的不可分離的朋友,綽號叫做小抖亂的,心中老是記惦着老和尚,不能放下,無心參加衆人的討論,他們二人靜悄悄地走出房來,到廟門外的空場上,開始商量着。

  “我不贊成張進德的話。”癩痢頭說道,“媽的,要這禿驢在這兒有什麼用!依我的意思,不如把他趕掉,滾他孃的蛋!”

  “我也是這樣想。”小抖亂點頭和着他的朋友說道,“我看,頂好我們兩個人想一個法子對付他一下。我們怎麼對付他纔好呢?”

  “把他打個半死罷了。”癩痢頭很堅決地說道,“我們兩個人哪怕打不死一個禿驢嗎?”

  小抖亂忽然將癩痢頭的衣服一扯,指着那坐在樹根上的一個十五六歲模樣的小和尚,說道:

  “你看,那不是小禿驢坐在那裏嗎?老禿驢也不知到什麼地方了,影子都見不到,不如先把小禿驢審問一下。”

  小和尚獨自一人冷清地坐着,用手扶着頭,在思想着什麼,見他們二人走到他的跟前,並不表示什麼恐慌。小抖亂不問情由地一把抓住小和尚的衫領,威嚇地說道:

  “你的師傅在什麼地方呀?”

  小和尚這時見着兩人這般情形,不禁有點害怕起來,連忙口吃地說道:

  “他……他不在廟裏……走了……”

  “他幹什麼了?”

  小和尚見着非說實話不行,便一五一十將實話告訴了他們。他說,師傅見着在廟前開會很生氣。聽見李大少爺叫人去打他自己的老子,老和尚不禁害怕起來,想道,這事還了得,如不早行報告李大老爺知道,說不定李大老爺要說他通情呢。他現在是到李家老樓去了……

  癩痢頭見着小和尚說出實話來,便叫小抖亂放了小和尚,一面問道:

  “怎麼辦呢?”

  “今天大約不成功了,明天我們再來。媽的,這禿驢不打死還能行嗎?……”

  兩個朋友相互扶着肩背,又重新走入廟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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