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尼

斷裂的心絃，也許彈不出好的曲調來吧？正如在那一天底夜晚，你底手在比牙琴上戰慄着，你那時不只是感覺了不安，而且感覺了恐怖。

假若說那是一個夢，那麼，我們是生活過了一個悲慘的夢呢。從那土匪出沒的山城裏我們逃了出來，那是希望着從死逃到生，然而，誰知道仍然是從死逃到死。

果實和黃葉，一齊都從樹上落下來了，老婦人獨自在庭前，寂寞地掃着。啊，我是什麼時候又回到了這個荒涼的古寺的呢？想起來，行跡是飄忽不定的，也正如我們以前一樣啊。

風啊，吹着罷，吹着我妹妹底墳墓。啊，風是吹着了在我妹妹底墳上啊！她如今死去了，風呀，她再不能隨着你而歌唱；她底傷心，如今已經沉寂在黑暗的土地上了啊！你呀，旋舞着而來的，你是去報告她

啊，這山道呀，老是保持着這樣的靜寂。想起來，是那一晚，海上風狂浪大的時候，你立在那峻峭的山崖上頭，高聲地呼喊着你姐姐底名字，那時候，你底聲音該是如何地淒厲，使我疑心你真是瘋狂了呀。

自從你來，這裏就空虛起來了。你啊！你真是個不祥之物麼？陰暗與惶惑，不安的心情之表露啊！遺留着的是一件白色的死衣。

海波送了你去，你就再沒有回來呀。我不曾送你，致使你底眼睛紅腫，而且臉面也更蒼白了起來。

沉默而多情—雖然是在那樣幼小的時候，我們就似乎已經看清了生命所爲我們鋪置的道路。

失去了宗教，這於我該是如何大的一個苦難呢？清晨，當我遲疑着在牀上的時候，我聽見了那教堂裏的鐘聲，是那樣悠揚，一聲一聲地敲着，讓那音波一直如同針刺，落在我底心頭，幾乎是要使我落淚。

那時候，我們底駱駝號叫着，你懷着熱情奔來就我，啊，你還記得麼？我從我父親底匣子裏偷出了香料和珍珠，曾以之持贈你呀！你那時是表現了嬌羞與驚異，從你底臉上浮起了如嬰兒般的紅霞。

夜是有一些兒寒冷。不是除夕麼？在我們的火爐上頭，還存留了一星兒小小的火焰；一枝梅花橫臥在案上，現出了殘年的疲倦與哀情。

傍晚的時候我們生起火來，因爲兩個人都感覺到了難耐的寒冷。我們無言地整理着火種與柴炭，聽着紙窗外面雨聲底淅瀝。

我愛着這沉默的相對與無言的深思。當我們同在那斗室，我沒有言語。我沒有說話底要求，只微微地感到我是在一個夢寐之中，然而這卻沒有一個夢所能有的那樣的真切。

“啊，弟弟，道路是這般泥濘，我們怎麼能夠前進？啊，這是什麼城市，這市街是叫作什麼名字？我是疲倦，如在夢中一樣地拖拽着我底腿。

我把王冠撇棄，置於泥塗，任你用你底足尖加以踐踏罷。寒夜，當我們同在帳篷底一個斜角里的時候，風吹過沙漠，使我感覺了寒冷；你曾說，“俯下身來，靠近我底胸口，讓它給你一些溫熱。

啊，西天底明星，在黑夜裏你閃着眼給我作出招呼。你美麗而且慈愛，在你底眼裏藏着我底深幻的夢。

那時，我織着我自己底夢，你也有你自己底沉思，我們是各自組成着各自底世界，完全是陌生而不相識的人了呢。

唉，我們是怎樣地失望了於我們自己製造出來的夢境呢？至少，在我，當那疲倦之感偷偷地襲入了我底心底，我是這樣地懺悔着了。

號筒底聲音—那是灰色的兵士們所做出來的事情；除此，就不能聽見什麼聲息了。啊，這南方底冬天，這麼地溫暖的。

醒來，聽見了如同呼喚着人名的風。是有月光照着那婆娑的樹影。不自主地來了恐怖和悽切，幾乎是想落下淚來，然而卻只隱忍。

我尋找着，在春底懷中，想得到一枝桃花；春是這般的美麗。我幾乎沉醉了，在春底懷中，但是我仍然繼續着找尋。

每當深夜到來，我往往淪入沉思。當爐火奄息，夜寒加重的時候，我往往蜷縮着我自己在我底斗室之中默察着每一個細微的聲響。

我們是夜之子。我們底生活是黑暗和恐怖。我們，從我們底第一世祖先，就是俯伏着在這黑暗裏面。

只有來的路，沒有回去的路。風是在作大圈兒地迴旋了。“莫要說這是荒涼吧，我底孩子—在我們，荒涼之中也有生活。

啊，這過去的時代啊！到處微微地鋪上了一層黃昏，陳列着些個軟弱的幻影。不躍動，只鎮靜而等待。

告訴你，在那裏，沒有黑夜，也沒有黎明，天色永遠是茫然的。真的，是茫然的，你不大明白麼？一切都是掛在或有或無之間，讓你感覺不到什麼，不能說強，也不能說弱。

朝晨，當雲雀飛翔在空際，新晴的天色照着黎明底彩霞的時候，我是悵然了，如同由一個夢裏覺醒。

沒有，的確，我沒有。我什麼也沒有。請收回你底手罷，我沒有。真可憐呢，也許我比你更爲貧乏。

是在黃昏，我攜着我底孩子逃了出來。孩子非常慌張，他還沒有他底力量；至於我，我卻太老了。

三條狗在我底房間繞着圈兒旋走。它們發出不安靜的吠聲，有如哀哭。它們戰慄地繞着我，咬着我底衣角。

從昨晚起，黑雲沒有離開過西奈山山腳。在緊密的烏雲上頭，發出強烈的光亮，使得凡人們不敢正目而視。

黃昏是美麗的。我憶念着那南方底黃昏。晚霞如同一片赤紅的落葉墜到鋪着黃塵的地上，斜陽之下的山岡變成了暗紫，好像是雲海之中的礁石。

當我疲倦的時候，我會停止一切的思慮，頹然默坐，而你，就以往常我所常見的你底姿態，而翱翔在我底眼前了。

五月，萬物都是欣欣向榮、肥壯飽滿的季節。但是，乍冷乍熱的天時，使人們全染上疾病了。

歲暮驚風駭浪之中傳來了消息，帶來了人們底嘶和吼。我們底纖細的神經戰慄了，而日子就一天一天地過去。

原野是一個大的搖籃，又是一個古老的墳墓，原野上總是籠罩着靜寂。原野裏隱藏着無數的世紀。

野之號叫！豺狼全下山來了，在靜夜。被飢餓所驅逐着，衝突，向着田野，無數的狼，紅着眼，拖着瘦長的尾巴。

四個人在田間的小徑上移動着，如同四條影子，各人懷抱着自己底寂寞和世界底愁苦。月色是迷濛的，村莊已經遙遠了。

松林不斷地喟嘆着，說着我父親底聲音。鳥鵲在月下鳴噪了—不安定的今夜晚啊！有我父親底臉面現出來，朦朧地，好像是掛在松林底那一端，一個枝丫上頭。

這鬧市，它吸乾了我底血液，使我衰弱而且怯懦。在鬧市底邊沿，我尋着那靜寂的道路，在昏黃的燈光下面踏着，讓我自己聽見我自己底足音。

市邊區，馬路底盡頭。在記不起來的往日，人們慣常將垃圾往這裏運送。當垃圾堆成了小山，於是有人在上面建造房屋了。

倚着樓窗，在這凌亂的小房，心裏感覺到煩惱和憤怒。望出去，是熟識的煙囪。黑煙洶涌着，瀰漫着成爲大團。

在寒風呼嘯的夜裏，拽着疲倦的腿，沿着碎石子鋪成的高低不平的路，我如同一個永遠也不休息的旅人，向着市外暫時寄住的家走了去。

打鐵的人們又尖着嗓子唱起那猥褻的小曲來了：“奴在呀，房中呀，打呀—牙牌呀……”模仿着女人們底聲調，分外刺耳。

有風吹來的時候，檐鈴就叮叮地響着了。古暗的生活啊！每一次聽了檐鈴曲，就默默地計算起來在這幽暗的屋子居留過多少時日。

陽光從欄杆縫裏透了進來，給了我一絲的暖意。慘白的無力的光，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春天底消息麼？然而，這是不明媚的啊。

死一般靜寂的夜分。想起這與世界隔絕的生活，是怎樣也不能忍受的了。世界變成怎樣了呢？有生命活躍着和陽光照耀着的世界，現在不應當也是一樣地沉睡了吧？然而，世界之上有着災難，這裏也有着呻

傍晚的時候，我攙着他出了簡陋的茅屋，一直向着太陽斜落的方向走去。塌鼻的老婦人和幾個不解事的小孩一直把我們送到村頭。

伐木人底斧聲叮叮地響過濃密的山林，傳到寧靜的村中來了。午後的鄉村是沉睡着的，空氣之中罩着難耐的疲倦。

遲緩的腳步，沉重地踏着自己底影子。路是孤寂的。天是一片大海，月亮浮在海當中。夜深了呢。

從幼年起，我就愛獨自徘徊在松林裏。媽說過，松林裏有着紅髮的女鬼，但是，從幼年起，我就愛上了松林。

鷹乏了，憩息于山巖之上，沉默着，垂着雙翼遮住她底爪子。我看過鷹飛，也聽過鷹底歌唱，而如今，鷹是乏了。

這分明是一個夢，然而，一切都是這樣真切的。他回來了，從遙遠的地方回來了。他顯得疲倦，但是在他底眼睛裏卻仍然停駐着那舊日的異樣的光彩。

對着慘黃的燈光，看着一根根發顫的絲，聽得街頭漸漸變爲沉寂，幾乎連一葉落地的聲音也竟能聽出—於是，我知道夜晚已深，一天，將要過去到遠遠的望不見的地方去了。

外面，急風吹着橫雨，中間還雜着雪粒，滴滴地敲到破了玻璃的窗門上；浪和潮在巖頭碰擊，增加着煩躁和抑鬱。

一天，一個奇怪的病人來到我這裏。他還很年輕，應當不會超過三十歲的年齡。他有着證明着優良教養的舉止，他底眼睛裏發着光彩，說出在他那眼光所寄藏的地方他蘊蓄瞭如何豐富的知識—不僅是知識，

日子像一條污濁的河，緩慢而迂滯地流去；生活，在這中間，就變成一堆污爛的泥團了。我翻開我底手記冊，想從裏面發現一點可以記念的過去，如同一個將要窒息的人渴望着一口新鮮的空氣，或者一滴清

行列如同旋風，如同怒浪。我如同被拋擲了在暴風雨的海里。我踉蹌着，向前移動我底腳步。

一天，接着一天，流過去了。我們應當因這而感激吧？除此，我們還能有什麼感激的呢？太陽升起的時候，我們是懶惰的；太陽沉落的時候，我們是憂愁的……太陽沉落以後呢？我們底夢是一個平安的夢麼

—獻給已故的先生和友人許寂寞，難受的奴役，被奪的自由，無盡的秋冬，執拗的疾病……唉，可憐的，可憐的亞夫尼爾……—自屠格涅夫底《死》讀着別人對於舊友的追憶，我就會記起你來，深陷的眼睛

霧是沉重的，江面如同掛起了一層純白的罩紗，夜航的小船掛着紅燈，在白色的霧裏時隱時現，好像是失眠的人勉強地睜開的眼睛。

寂寞的童年，悲慘的童年，被埋在古屋裏的，陰暗的童年呀！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記熟了這樣的詩句。

平原平原是豐饒的，產生着穀米。穀米堆積着，發着黴，由金黃變成黑色，然而，我們的農民是飢餓的。

越過嶺巔，順着山路下來，大池就在面前了。說是池，其實卻是一個小湖那麼大的，但是，人們仍然管它叫作大池。

母牛在慢慢地咀嚼着，不時，從間壁的牛房裏傳出那大顎子底開闔所發出的響聲，正和一個人在使力舐着自己底嘴脣一樣。

“有一點光麼？”“不，沒有光；那是閃電。”“不，我相信，有了閃電，就會有光的。”房間陰溼而且黑暗，發出一陣黴爛的氣息，好像這不是會有人住的地方，這是一座墳，它將人壓着，埋着，使青年

我時常看見一些影子，這是一些幽靈般的影子，它們纏着你，使你苦惱。它們在你眼前晃動，在黑暗的角落裏發閃，並且有時也幻出怪異的形狀，使你驚嚇。

孤獨獨個兒在馬路上面走着。細雨滴落着，從路旁瘦梧桐底葉上。梧桐瘦了，旅人也瘦了。

“Xum-um，xe-xo！O-ai-io，xe-xo！Lazhosor-ia，la，la，Ginrla，min’rla！”“Laxuilaogiaky-ba！”“Xum-um，o

疲憊的列車歪歪倒倒地駛進土臺邊上時，已經快近黃昏了。北部的黃土平原，顯得異樣遼闊而且荒涼，一望蒼茫的暮色，是無邊無際，在朦朧裏面隱伏着的，好像是無數從遠古以來所遺留下來的大的和小的

我沿着山路下來，覺得夜是恐怖的。山路非常崎嶇，夜如一個黑色的罩子，罩在人的頭上，是那麼沉重而且猙獰。

一個月以來的恐怖生活總算已經過去。現在，經過了長途的山道汽車的奔馳，終於來到這海濱的汽船站，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清鮮的空氣。

冷風颯颯地捲動了落在馬路上的枯葉，於是，秋天就慢慢地深了。細雨沒有休止地落着，如同一些散亂的遊絲，隨着風佈滿了整個低沉的天空。

白霧浮上來了。月亮，斜掛在天邊，散發着朦朧的光輝。整個江面，好像有誰從高處拋下了一層輕紗，變得透明瞭。

江如同憤怒的野獸，咆哮地衝着，衝過了灘和峽，衝過了田野和市鎮；而在這裏，在衝過了一個峽口以後，就瀑布一般地傾瀉下來了。

細雨如同遊絲和網膜，我們的心是給牽掛住了。肩着重負，我們的腳步無奈何地移動在密林之中；路潮溼而且泥濘，有冷汗滲透了我們的頭額。

我們束裝前行，但逡巡而不能前進。記一記罷，我們曾做過怎樣的夢。記起少年之日的夢境，一個人往往是若有所失而感覺惆悵了。

雲望着雲，於是，我沉默了。我有了一個思想。人們哀悼着生活如同浮雲，但是，有的人卻是在生活中思念着天邊的雲塊的。

村從遠方，我記憶着故鄉的村。我如同被扔出了池塘的魚，在枯燥的土地上，快要乾涸死了。

雖然不是從那土地上生長出來的孩子，然而，我是這樣深地記憶着那土地。我底記憶是深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