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
望着雲,於是,我沉默了。我有了一個思想。人們哀悼着生活如同浮雲,但是,有的人卻是在生活中思念着天邊的雲塊的。
我記得(自從我有了記憶的時候起)母親曾經怎樣望着天邊的雲,而不自知地發着呆。母親是怎樣慈祥的婦人啊!—沒有希求,沒有慾望,如果有,那就只有一個:
當父親蹙着眉,穿着破舊的坎肩在茅屋底灰暗的一角里踱着步的時候,母親就老是焦急地說道:“您,您別那麼來回踱着罷,您底腳步踏到人底心坎兒裏去了!”
—那聲音,從茅屋底另一灰暗的角落裏發了出來,每一回都使我年幼的心感覺戰慄。那聲音說出了母親所有的希求和所有慾望。
生活是灰暗的。母親晃着自己底灰色的影子,在灰色的茅屋裏,在灰色的村道上,在灰色的田野中。她希望着,這生活應當有一些改變。
因此,母親就時常呆望着天邊的雲塊了。雲塊在天邊遊蕩着;天,是廣闊的,是遼遠的。
在田野裏,母親愛時常停止下來。在棉叢裏,或者在大豆叢裏,擡起頭來,以定注的眼睛,凝望着天邊的雲塊。於是,父親也停止下來,卸去了外褂,露出坎肩來,而他底腳步,就不知不覺地又在田界上面踱着了。
田野是灰色的,雲是灰色的,父親也是灰色的。
“唉……您歇歇罷。”父親終於這樣說了。
而母親卻像這樣無言地回答,於是,再一次地彎身下去,將白色的棉朵或者黃色的豆莢,摘向自己腰邊的筐裏。
母親底頭髮如今已經白了;當她望着天際的雲塊發呆的時候,再不會有人勸勸她歇歇。她是會更寂寞的。
“你望着什麼?”某一天,我問一個年輕的婦人。
“我望天邊的雲塊……”她似乎是慚愧地回答。
“雲?”我再問她。
“是的,”她點點頭,“它們會飛。”
於是,我沉默了。
漂泊者
“漂泊者,你是浮在海上的?”
“啊,不,我是旅行在沙漠裏。”
天是那麼平靜、溫和,然而,在漂泊者底心上,卻引起沙漠似的感覺來了。我怕有一個人來提醒我說:“唉唉,你是漂泊了這麼許久。”
想着那要渡過瀚海的駝羣將如何忍受深夜突來的寒冷?或者,當朔風捲起狂濤,沙礫對於生命將作着無情的掩埋的時候……
在荒漠裏,是難得找到一個避難處的啊!
我們負着重載,從東到西;我們心中懷着期待、熱忱和恐怖;
我怕有一個人來提醒我說:“唉唉,你是被折磨得快毀了啊!”
我們不曾害怕過異地,我們不曾懷過鄉思。(我們可曾像這樣問過:“家鄉何處?”)
我怕有一個人來問我:“唉唉,漂泊者,你是在走向哪裏去?”
老人
我看見你,老人,在遠遠的地方。你負着你底行囊,你底腳步是那樣踉蹌,你底背有一些傴僂,你底身體是那麼瘦。
“老人,你爲什麼不用一根柺杖?”
“啊,我底腿子還有着它底力量。”
我看見你,老人,在遠遠的地方。你負着你底行囊,你底眼睛向着前途展望。你咬緊牙,不曾喘息,你也不曾嘆過一次氣。
“老人,你有什麼在你底背囊?”
“啊,在我底背囊裏是後輩底食糧。”
同伴
昏夜,我獨自行走在荒野。夜風在嗚咽地吹,使我感覺着沮喪和寂寞。擡起頭來,我記不清我是從什麼地方來,也不知道是在走向什麼地方去。
我望向天蓋,天蓋是如鉛般重。我聽着風,風是在說着咒詛。
“是咒詛麼?”我停下腳步,戰慄地想了,“那麼,但願那咒詛是更大的。”
願更大的咒詛使我底心生出更大的警惕,它將使我底腳步移動得更快。然而,我希望它將使我底腳步移動得更堅決。
沒有星,也沒有月,荒野裏沒有路,卻只有荊棘;風會吹來得更緊,黑暗將更深了。
啊,腳步,請你不要戰慄罷,因爲你是在向着前途行走。我願意你會告訴我:“我已無有恐懼……”
請不要問我:“我們是走向什麼地方去?”因爲我將告訴你,“我們是行走在荒野裏—我們是在走向更深的黑暗。”
腳步底聲音寞寂地響着了—
它似乎說着:“我們需要同伴。”
牧羊女
山寺的晚鐘從山頂墜到了山谷,而牧羊女就感覺着悲哀了。
她想說,“春天已經過去,青春已經過去……”
然而,她卻說了:“山裏不會再有行人了。”
山,是熟識的呢:夕陽的彩霞鋪滿了山麓和樹林,晚風吹着林葉—而羊羣頸上的鈴子,也奏着寂寞的音樂了。
牧羊女以沉思的眼睛注視了黃昏。
“我怕這荒山……”她想說;然而,她卻更怕那對山會傳來空漠的迴響。
一九三七年三月抄
選自《文叢》第一卷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