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夢與悵惘

  唉,我們是怎樣地失望了於我們自己製造出來的夢境呢?至少,在我,當那疲倦之感偷偷地襲入了我底心底,我是這樣地懺悔着了。

  我們對於一切已經是多麼地熟識,多麼地過於瞭解了啊。我們再不能如同小孩子一樣,在稚小的心裏織着那些美麗的夢境,而信託地安生於其中麼?

  現實是這樣地壓倒了我們,而且,無數箇舊的經歷使我們把神聖和奇蹟都看做了平凡,在尊嚴之前不能作出戰慄,在榮光之前不能作出感激了。

  一切在我們底心裏只如同一個洞穿的牆壁,我們已經從這邊清楚地得見了那邊的世界—能夠希望得到的是什麼,能有什麼給與,不是很明白的麼?

  於是我不能再作出孩子般的憂與喜,或者倒在你底懷中訴說着心底的苦痛與歡悅,而你在我底面前也懶得有真的表白,因爲自知那一切已是過去了。

  我們不會痛哭麼,在我們底旅途之上我們已經行到了這個絕境?在深夜之中,當我們點燃了那記憶之燈而回想着的時候,我們是會悵然的呀。

  我們用血與眼淚製造着我們底夢。我們作着青春之幻想,如同想從已被擠幹了的檸檬之中再來榨出一些液汁作爲我們自己底安慰。

  我們閉着眼,深深地擁抱,將各自底嘴脣相互地緊貼,提防着一個過於沉重的呼吸,怕它會發出太大的聲音而驚醒了我們底夢寐。

  我們把各自底眼淚相互地滲合,把各自底血液相互地作着灌注,希望從這些交通可以產生我們底裝飾,爲着我們底既已枯涸的生命。

  然而,是怎樣地我們對於這一切都失望了呢?是怎樣地我們終於自認了這一切都是我們底幻覺,我們底不可挽回的失去之掙扎呢?

  我們互相從各自底聲音之中認出了欺騙,我們底目光不敢再相遇了,因爲那遇合會使我們把那不能自信的現實再加上一個鐵的保證。

  我們是怎樣地熟識了這一切了啊:一個擁抱,一個親吻,一個愛情之宣告,或者,甚至是一個含情的眼睛底凝視。我們是疲倦於這一切了。

  當我們第一回相遇,在那最初的一分鐘,從我們底眼睛之中就說出了驚異與愛情。我是疲倦於旅途的人,而你,也是在生之流中作着輾轉的啊。

  我們都曾受過試探,在失敗與跌倒之中我們都曾嘗味過苦痛底酒杯。在我底心上我負着我底傷痕,而你,也不是沒有烙印的皮膚的人呢。

  我們沉默無言,互相用眼睛作了深情之驚視。我們互相給與了各個底手—只這樣輕輕的一個接觸,我們就已完全瞭解了。

  然而,我們是怎樣苦心地織了我們底夢寐呢?我說,“我感覺了寒冷”,你回答說,“我也是缺乏着溫暖的人呀”,—我們於是流下了熱的眼淚。

  寒夜,當我們互相擁抱着在黑暗的斜角里,從我與你底眼睛,都曾流出血紅的淚絲。我們各自幻想着我們如今是獲得最後的幸福了。

  只是,神聖與奇蹟不再在我們面前顯現,我們底眼淚和血液只給我們作了無用的犧牲,惟有在噩夢之中我們才能獲得我們底期望。

  我們已經不能痛哭灑淚,爲了我們底殘破的夢。我們不都是已經對於這一切過分地熟識了麼?但是,在我們底心底是橫着了多少不可以互相訴說的淒涼呀。

  我們悵惘着於明月初上的時候,雖然仍然是互相攜着了各自底手,然而我們已經不能記憶我們底手是怎樣地在第一次作出了緊握,因爲那一切已經殘破。

  在昏黃的燈下,我們會互相凝視,想探索着彼此底悲哀之奧祕,然而,我們已經知道我們是隔離了的兩個,因此而在我們底心中發出了深長的嘆息。

  我們只能沉默相對,互相作着隱瞞,雖然明知這隱瞞如今已經失去了力量,但是我們不能作出更坦白的表示。我們會彼此相對而感覺了心底戰慄。

  當夜夢迴來,落在我們底心底,我們會有一些兒悔,因此,在已經乾枯的眼中流出傷心的淚。然而,我們將自認那失去的一切已經不能再去追回了。

  是這樣地,在我們殘破的夢中,我們會互相撫着各自底傷痕而彼此作出欺騙。在我們底旅途上,我們只互相傳送着悵惘的眼而追悔着我們底記憶了。

一九三二年四月
選自文化生活出版社1939年第五版《黃昏之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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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麗尼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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