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厭惡這些鬼影。我厭惡它們。
日子,真不曉得是怎麼過去的。這一天又一天,只是如同無窮盡的折磨。我厭惡這生活。我厭惡這麼每天躲在屋子裏,耗子似的蜷伏,並且正如敗家的耗子一樣,只是每日狠命地吸吮着而且咀嚼着自己底思想,當作生命底糧食。我抱緊我底頭,我想象着,如果我真能有那麼一天,從這孤立而陰暗的屋子走了出去,那麼—
啊,無際的天,洶涌的海!
我打着抖擻,夜晚有些寒冷了,我把冰冷的手互相搓揉,使它們能夠發出一些暖熱,我用手探索着我底全身,好像一個準備站立起來卻又感覺乏力而且衰弱的病人一樣。
我不是太衰弱了麼?摸撫着我底無力而僵硬的膝蓋,我幾乎不自主地打了寒慄。
在面前的,是眼睛所不能看透的陰暗。我向那陰暗注視着。我底注視是那樣長久,使我底眼睛幾乎昏迷。我注視着,注視着—
黑暗,黑暗,無窮盡的黑暗!
“黑暗以外呢?黑暗以外的是什麼?”我輕聲自語着,“倘若在那裏能有一個空隙,我就要從那裏穿越過去……啊,無際的天,洶涌的海!”
急風呼嘯了,窗門開了,雨點和着雪粒無情地從窗外涌了進來;房門也開了,似乎有人躡躡地如同一個影子從海底那邊飄進了我底房間。
我驚恐了,急促地問道:“誰?”
“我,兄弟。”
聲音是熟識的,是那樣沉重,如同鐘鳴。我聽過這聲音,但是我記不起來這是誰。
“兄弟,你忘記我了。”
猛然,我記了起來,這是一個兄弟,這是我思念着的一個兄弟。
“不,不,”我辯解着,如同遇見了親人,“我記得你。我時常記念你。你從什麼地方來?”
“從有風暴的地方來。”
“從海那邊來的?”我呼叫着,“海那邊!海那邊!”
“是,兄弟!你還在這裏?你還把自己鎖在這裏?”
“我?”我惶恐地回答,“是的,我還在這裏。但是,我厭惡這樣,我厭惡。這生活是無窮盡的折磨。”
他摸撫着我,用一雙火熱的、溼淋淋的手。我想看一看他底臉面,但是,在黑暗裏我看不見他。
“那麼—”
“我厭惡,我深深地厭惡!”
他握緊我底手,握得那麼緊,使我幾乎戰慄。好像有雨點飄到了我底臉上,那好像是一滴鮮血,使我聞見了血腥的氣味。
“那麼,隨我去!海那邊去,有風暴的地方去!”
“去?”一陣風涌了進來,使我不自主地退縮了一步。
“是的,去!”他叫着,不顧我底退縮。“不要再留在這裏!你瞧,你枯了,你瘦了,你把自己吸吮幹了!唉唉,你底手!你底手這樣冷!你怎麼樣了?你是這樣枯瘦,這樣軟弱,你沒有變得強壯一點!你抖擻。你冷?你厭惡這裏?你要走?你想從這陰森和黑暗裏走出去?你想離開這孤立的懸巖?那麼,去!兄弟,你聽,風在叫!外面是浪,是潮!去!去到那浪潮裏面去!這懸巖會崩的,這屋子會倒的,你會跌倒得爬也爬不起來!”
我傾聽着那浪和潮是如同奔馬一樣地吼嘯。我戰慄了。我頹然倒下,微微嘆息了。
“等一等,我太軟弱。”我底聲喃喃着,急急抽回我底手,掩面哭泣了。
“是的,太軟弱,我們全太軟弱。”他同情地說,“但是,日子不是白白過去的。你摸我底手,這上面滿是淋淋的血。一個巨浪把我和別的人打開了,將我撞到巖上去,我還來不及凝神看一看,來不及去攀一攀巖石,可是,又一個巨浪又打了過來,我底手在巖上刺破了,我底頭—你摸摸我底頭。”
風在叫着,岩石在震顫。我恐怖地伸出了我底戰抖的手,摸撫了他底頭和全身。他也伸出溼熱的手來,把我底手緊握着。
“日子會把我們鍛鍊得強健起來的,你可知道?你不相信麼?你只是戰抖?你戰着抖着就過完了這麼許多日子麼?—咦,爲什麼又把你底手縮了回去?你又要用自己底手把自己鎖住麼?你要回到你那牆角去?你不要出去了麼?海那邊,海那邊,風暴裏面!你懼怕?你膽怯?你捨不得你那陰暗的牆角?那麼,你爲什麼厭惡?你厭惡什麼?—你哭麼?唉唉,我知道,我全知道。我見過了!你哭罷,你厭惡罷,你咒罵罷!你自己吸吮自己,自己咀嚼自己,也自己埋葬自己罷!”
他抽了一口氣。我忍住哭泣,回到角隅裏去了。
“你等着罷,”他叫着,“我去了。我知道你,我知道你們這一羣!”
如同電底一閃,他飛也似的出去了—在那最後的光明的一閃裏,我認清了他。是的,那是一個兄弟,我許久認識了而且時時思念着的一個兄弟。我認識他。然而,他是去得遠了。
外面,是急風和橫雨,雜着雪粒。浪和潮碰擊着岩石,在大的風暴裏面。
我兩手冰冷地抱住我底頭,咬緊着牙齒,凝望着前面—那是黑暗,黑暗,無窮盡的黑暗!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
選自文化生活出版社1935年初版《鷹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