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
平原是豐饒的,產生着穀米。穀米堆積着,發着黴,由金黃變成黑色,然而,我們的農民是飢餓的。飢餓燃燒着曠野,人們和牛們一同在田野喘息。
軛是太重了呀,沉重得使皮肉破裂,愴痛錐着心,然而,眼睛裏卻不能流下眼淚,只是現出血紅的絲絡,燒着憤怒的火焰。
湖水平靜地躺着,溪流貫穿着平原,潺潺地流着,發出愉快的響聲。人們的心卻沉重下來,抱怨着天和地。
“有什麼可以快樂的啊!”
日子流過,火燃燒着,又熄滅了,如同炊煙,散佈在天空,流蕩着,又逐漸消散。
日子來,日子去,倉庫堆滿了穀米,發着黴,由黑色變成泥漿。催租的人來,帶着人去。土地生產着,然而,生產着又能怎樣呢?
茅舍裏,炊煙變得稀薄。家禽變得絕跡了,狗也不再向着陌生的來人叫吠。不再聽見年輕的媳婦兒說道:“婆婆,又生了兩個蛋啦。”也不再看見年幼的孩子們持着竹竿,把鴨羣趕到橫塘去。
田野是一片金黃。老天爺施了恩典;今年個,塘滿堰滿,穗子吊在稻尖,把稻稈壓得像一個駝背的老人。然而,我們的婦女們卻在心裏憂愁着道:“哪裏去找白米款待三太爺啊!三太爺還愛喝一杯酒。”
想着:今年個,老天爺施了恩典,三太爺要親自下鄉來了。往年是荒歉,有個推託,今年個,老天施了恩典……
“‘湖田八成租’,夥計,我不欺負人呀!大家靠天找飯吃。今年個,老天爺施恩典……”三太爺笑嘻嘻地說着,臉上浮着笑,用火柴當作牙籤,剔着牙齒。
男婦全都戰慄着,老婆婆搖着頭,不時用枯瘠的手捶着自己的平扁的胸膛,孩子們無知地瞪着眼,沉默。
夜的影子爬進了村莊來,遠山是一堆無情的烏石塊,人們望着它,想着,這世界是不成一個世界了;想着,用鋤頭狠命地掘吧,讓那烏黑的石塊迸出火花。
“世道又是這樣不好,這,今年個,不能像往年的啊!”三太爺繼續說着,好像剛剛喝下的酒已經解了酒力,笑嘻嘻的臉面忽然變得嚴厲起來了。
平原躺着,無聲地憂鬱着,而在金黃的禾田裏,不知有誰點起了火來;禾田燃燒着,金黃的谷稻,被當作了亂生的野草。
夜
夜啊,黑暗的夜!沒有星,沒有月。沒有星星對着人們眨眼,使人們感覺臉上是浮着愉快;沒有月亮照耀廣大的平原,使人們感覺生活的豐饒。
年月的積累,平原變成了荒蕪。人被帶走,被驅逐,從自己的老家。年老的眼裏偷偷地包着眼淚,無知的孩童們放聲啼哭,女人們撕扯着自己的頭髮,向着男人的背影奔去,或者把自己投向了村前的池塘。
“再見吧,村莊!”
“再見吧,爺爺和娘娘!”
“再見吧,女人們!”
“再見吧,我們的孩子!”
年月的積累,人們的臉面變成黝黑,衣服變成襤褸,手和足已經不再感覺疲乏,憤怒的火燒焦了眼睛。
“把什麼用得着的傢伙全帶上啊!”而人們,就帶上了自己的傢伙,一管土槍或者一根矛,一架火銃或者一把鐮刀。
人們輾轉着,突過了平原,轉向着山地—從山頂,又俯望着平原,羨慕着城市。
平原是豐饒的呢,城市裏有着更多的財富。
“然而,我們需要更多更多的兄弟!”
夜是黑暗的,沒有星,沒有月。
“不要像難民一樣的啊,守守紀律吧!”
“唔,守守紀律吧,我們又不是吃大戶。”
是狂風掃過了大地,是怒馬在作着馳驅;風吹着,在平原上面,然而,卻沒有馬蹄,只有人們的赤腳在輕捷地移動。
“到什麼地方去啊?”
“到城裏去!”
於是,風吹着,人們散開,又集合,跌倒,又爬起。平原咆哮了起來,赤色的弧線佈滿了夜的空間。
“倒了麼,兄弟?”問着,感到自己的胸膛也正像裂了一個大孔,於是,蹲了下去,從自己的兄弟手裏,拔下了那一根祖傳的長矛,來不及給他的遺容作一個最後的注視,就向着鐵絲布成的密網衝了過去。
城,在黑暗裏屹立着,空虛的城裏,燃燒着沖天的火焰。火焰如同信號,給了人們以頑強和固執,引誘和鼓勵。
“步槍真是他娘個好傢伙啊!”
“頂好的是機關槍。”
機關槍從沙堆後面伸出頭來,發出無休止的威脅和呼嘯。子彈呈扇形地放射出來,造成了奇異的火花。
“機關槍是可愛的啊!我×他個孃的機關槍!”於是,俯伏起來,像猛狗看準了目的物,把牙齒狠命地磨着,向前撲了過去。
黎明
歡迎啊,太陽,從地底裏涌上來的!你照耀着我們,使我們的臉面變成黑色,使泥土發出香味。你從原野來到城市,使城市裏開出了無數鮮豔的花朵。人頭攢動着,齊聚着在廣場上面,布招上用拙劣的字跡所寫的是:“我們追悼着死去的兄弟。”
然而,沒有人哭泣,沒有人用眼淚作着祭祀。人們昂着頭,想着無盡的轉徙,想着從身邊失去了的熟識的兄弟,想着在原野上增加了多少無家的孤兒,在茅舍裏會有多少的寡婦忍住哭泣。
旗幟飄揚着,人們咬着牙,發着誓。
可是,太陽!—太陽,你的臉面爲什麼罩上了雲翳?
河裏,來了四艘炮艇;
天空,轟鳴着無數的飛機。
“啊啊,帶上食鹽和糧米!”
“啊啊,帶上藥材和布匹!”
“啊啊,每個人帶上自己的武器!”
“再見吧,啊,再見,我們的城市!”
落日
太陽沉落了,落在鐵道以外的遠處的田野裏。田野是平靜的,躺在慘白的月色下面。
秋風在吹,溪流卻停止了歌唱;湖波靜止着,因爲它是過於悲抑。
在鐵道旁邊的田野裏,躺着一個受了傷的兵士,他望着落日,同時,在記憶着是怎樣失去了他的武器。
是用性命換來的一挺槍啊,那麼小巧的一挺機關槍!他想記一記他曾在那挺小巧的槍上瞄準過多少次。
是爲什麼呢?是怎樣的一回事?
是在南大街的街口,一堆沙包背後—天上,有鐵鳥震響,從河干,炮艇發着炮—成羣的敵人在街口外面俯伏,然而,不能衝進,因爲他們知道,這裏有三個兵士和一個優良的射擊手。
“大隊該走完了麼?”
“我們也該走啊。”
“讓我在這裏堵,你們從北門快走。”
槍手記不起來他是怎樣來到了這裏,是怎樣就躺在這美麗的田野上的。他想不起同伴們已經到了什麼地方,而他自己,從什麼時候起失掉了他那小巧的兵器。
槍手望着天上的鐮刀似的月亮,流下了眼淚。他想試着從地上爬起來,然而,他已經失去了氣力……
“再見吧,夕陽!”
“再見吧,月亮!”
“再見吧,同伴們!”
“再見吧,我們的城市和村莊!”
城市裏,還遺留着炮火所點燃的燼火,然而,秋風卻寂寞吹到平原上來了。
秋風
秋風吹着金黃的禾穗了,禾穗是多麼飽滿的啊!
秋風吹着平原,秋收的時候到了。人們的心裏充滿着欣喜和危懼:這麼多的穀子,全是屬於種田人的麼?
平原是豐腴的,在昔年:由湖泥淤積着,成就了今日的黑色的泥土。黑色的泥土生產着豐饒的穀米,供給着世世代代的人們的糧食。然而,世世代代的人們匍匐在平原上面,望着穀子被挑走了,而自己卻感覺着飢餓。
“今年個,時世不同啊!可是,唔,說假話吧。這麼許多穀子,全是屬於種田人的?”
種田人們懷疑着,欣喜,而又恐懼;而秋風,就在正要收穫的時候吹起來了。
地主們回來了,沒收了穀子,也捉了人去。
秋風吹着平原,平原是豐饒的;金黃色的穀米堆積着,因爲年月的積累,而化成了泥漿。
一九三六年八月
選自文化生活出版社1937年初版《白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