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
獨個兒在馬路上面走着。細雨滴落着,從路旁瘦梧桐底葉上。梧桐瘦了,旅人也瘦了。
秋天呢!寂寞的是旅人底腳步。
想着故鄉的江畔,現在是應當飄着雪花了,江面已經結成了堅冰,街道上,也會鋪滿積雪了。人們在街上低着頭走路,將怨恨和呻吟壓在自己底心頭。沒有人能發出一聲嘆息,也沒有人能夠喊叫。
雪野上會有血痕吧?反抗的旗幟會插在鋪着積雪的山徑和山谷吧?弟兄們還強壯吧?兩年來,在嚴寒裏蟄伏而且掙扎着的生活會使他們變得鐵樣地堅硬的吧?
然而,在這裏,卻是陌生的異地—雖然這是故國。在這裏,也有着異國底魔王和自國底鬼卒;在這裏,也是不許有誰握緊自己底拳頭的。
遙遠地,遙遠地,故鄉在焦灼的心頭閃着絢爛的火花。故鄉是可愛的呢,然而如今,那卻已經變成:
“有家歸未得。”
心寂寞了。桐葉落着,奏出悲涼的曲調。
童年時的伴侶們,他們到哪兒去了呢?有的逃亡到不知道的地方,有的卻死在敵人底槍下了。老年的白髮的祖父們呢?他們將悲嘆着:“死無葬身之地。”
家園給蹂躪了,如同被污的處女;廣大的田野,植滿着大豆和高粱的,如今已經變成了異族人底產業。父親將流涕痛哭的。他將匍匐在地上,抑住憤怨的火,屈辱地磕着頭,哀求着;然而,這能挽回他底命運麼?
一滴辛酸的淚從心底裏滴出來了。溫暖的淚滴,隨着細雨,溶解着旅人底心的愁緒。然而,是寂寞的呀。
寂寞的,是旅人底腳步。
想着:應當吶一聲喊,或揮一揮拳,但是,束縛是沉重的,身上如同揹負着重重的鎖鏈—拖着,掙着,向哪兒去呢?
回答是:
“沒有地方,
沒有地方是你底故鄉。”
於是,低下了頭,獨個兒向前行走。而旅人底心,就憔悴在故國底土地上了。
合唱
沿着靜寂的路,急促地走着。五月底夜晚,荒涼殘破的街上懸着紅燈;微風吹着,是溫暖的夜風呢。我任夜風拂着我底臉面,一面回憶着幾日以來曾經看過的事情:在這裏,人們衝過街頭,遭受着毆打;在那裏,武裝者用木棍和槍托驅逐着羣衆和同胞。
故國麼?在故國裏我看見的是什麼呢?我想唱一曲歌,但是我底喉嚨嘶啞,我想我是再也不能唱出一句稍稍激昂的歌的了。
然而,在小小的廳堂裏,帷幕卻揭開了來:藍色衣衫的,臉上塗着油污或者手皮生着裂紋的青年的男人和女人出現在臺上了,全個小小的廳堂頓時來了沉默,一切都是靜穆和莊嚴。人們沉着呼吸,矮小的、穿着灰布長袍子的指揮走上了臨時搭成的指揮台上,而一個合唱就開始了。
矮小的指揮屈着腰,揮動着手,青年的人們是多麼熱情地唱着了啊—
“打回老家去!
打回老家去……”
我戰慄,眼淚溼潤了我底眼瞼,在我底眼前,出現了那老家,遙遠的天外邊的老家。老家裏的人們,是在浴着血,以血和肉的鬥爭,響應着這年輕人們底歌聲吧?然而,血和肉,在苦難的隔離裏,卻變得模糊,變得遙遠了。
人們唱着:
“把我們底血肉
築成我們新的長城—”
人們喊着:
“前進!前進……”
整個廳堂迴響着“前進”的歌聲了,人們全有着奮興的臉,呼號着,要求所有在場的人同唱一個合唱。
“我們底聽衆要唱什麼呢?”矮小的指揮者問。
“我們要一同唱那進行曲。”
我不會唱那曲子。我慚愧。我看見別人奮興地唱着“起來—”,但是,我卻只能低下了頭,讓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到我面前的地板上面。
“我要學習的,我得學習!”我私自發了誓。
然而,待我找到了那矮小的指揮時,他卻已經病倒在一個醫院底三等病房了,那是因爲沉重的肺病。他用嘶啞的嗓子教我唱着:“前進!”看着他張着口時顯露出來的臉上的青筋,我不自主地流下了感激的眼淚。
一九三六年六月
選自文化生活出版社1937年初版《白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