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畔

  越過嶺巔,順着山路下來,大池就在面前了。說是池,其實卻是一個小湖那麼大的,但是,人們仍然管它叫作大池。山溪潺潺地響着,從不知什麼地方流來,灌進池裏去。

  暮春,桃花開始零落的時節。池邊,微皺的漣波上面,浮着一些殘敗的花瓣,使人禁不住生出惋惜的心情。女人們搭了起來、預備洗浣衣物的石埠頭旁邊,堆積着一些腐爛的草蓆和破衣,使四圍更其現出了荒涼的景色。

  微風息索,有時發出沉痛的哀吟。連接着幾個春雨的日子,天氣仍然是陰寒的,不像這已是到了暮春。午後的太陽是稀薄的,現得異樣地慘淡。山坡上,松林沉重地喟嘆着,一會兒高聲呻吟,一會兒又好像還沒有充足的氣力,就把那無力的尾聲暗暗地嚥下去了。

  於是,一切就變得那麼靜,靜得連池水底盪漾和松針落下的聲響也竟能聽出來。

  我立在山坡上,望着池水,聽着松風,正如一個從遠地歸來的旅人在看到故園底第一個標識所感到的那樣,不自主地感覺着悲愁了。池水是清澈的,那麼靜;池畔全植着垂柳,有些且把那新發葉的枝條漂在水上。這些柳樹也許有幾株是我自己栽植的吧?然而,這是無法辨認的。一陣微風過後,池水就皺了起來,生出許多細微的波紋,而柳枝也就輕輕搖擺,發出低低的嗚咽。

  大池還是老樣呢,好像一點也沒有變動—我想着。難道時間在這裏竟不曾留下它底痕跡麼?幾年以來,啊,應當是十年了,世界真是翻了一個大轉身!大池旁邊是怎樣呢?不是和別的地方一樣麼?人們被煎熬着,在苦難裏掙扎着。年老的一輩應當快要折磨得沒有存在的了,壯年的人們,也許不會有許多剩下來的吧?大池底水是應當騰沸起來,甚至由騰沸而幹掉的。

  然而,大池還是老樣呢:池水還是這樣清澈,這樣平靜,連池畔的柳枝也還是照着老樣在搖擺着呢。

  在往昔的年代裏,我想着,有着少女和寡婦所生的孩子在這裏被投到池裏去,連着血跡未乾的裹布;有受委屈的婦人到池邊來自尋短見,將自己投到水裏,或者掛在柳樹枝上;甚至也有年輕的男子被逼迫着到這裏來了結自己底少壯的生命的。而且,爲着爭搶池水底灌溉,在六月乾旱的時節,不是有村人們不顧性命地互相毆鬥的麼?

  如今,還有人倒斃在這裏麼?水還搶麼?如今,在池水底裏,誰知道有沒有一兩片槍彈殼或者一兩枚未曾爆裂的炸彈被埋在那裏呢?

  但是,在大池旁邊,從來是沒有像這樣荒涼過的。無論在山坡或池畔,都看不見一個人影。從山坡望過去,大池底彼岸,田野多是荒蕪着,只有少數的幾塊裏面長着青黃的麥苗,然而,是那麼萎瘦、稀疏,那麼沒有蓬勃的生氣。赤裸的,和雖然犁過卻未曾播種的田裏,麻雀成羣飛着,互相追逐,從池子這邊飛過去,落在田間,又從田間飛回來,鑽到林木深處,就不見了。一隻老鷹從田裏攫起一條還不能敏捷地活動的小蛇,沿着池子打了幾個旋轉,就盡着向上騰飛,一直衝破雲端,變成一個黑點,隨後也不見了,似乎是在那高空裏隨伴着它底攫獲物一道兒得到了滅亡。

  我把眼睛低下,感嘆地望了望四周,幾乎不知道我是來到什麼地方了。我穿越着松林,想尋覓一處昔年曾有茶亭的山坡,從這裏,是可以看見村莊南端的柏樹的。但是,茶亭卻已經不存在了,連一點廢墟底遺蹟也竟是找不到。我又回到池畔,在山坡上頹然坐下來。

  陽光從頭上的林蔭裏斜透過來,但我不能感覺任何熱力。我想着村裏如今該是變成了什麼模樣—在那裏,一別十年,也許連一個相識的人也會找不到的。父親還在世麼?那可憐的老人在年代底過去裏有了怎樣的改變呢?哥哥呢?哥哥還是在過着他那可憎厭的生活麼?母親底墳上如今會不會已經長起了青草,或者還是正如十年以前一樣,只是一堆慘淡的黃土?我不能想。一切對於我都已變得這樣隔膜,這樣生疏了。

  湖水低吟着,松風卻已經變得異樣地淒厲,好像在泣訴着無限的哀愁似的。

  我倦怠地坐在山石上,一切的思想在我底心裏朦朧起來了。想着從那古舊的家出來的時候,父親就已經有了斑白的頭髮,那是在母親死去的那年,父親底頭髮在幾個月之間就變了顏色。哥哥是一個賭徒,一個醉鬼,並且時時跑到鎮上,儼然一個紳士似的,躺在煙鋪上抽着鴉片。有時候,父親從村裏拄着柺杖,趕到鎮上,走進那陳列着煙鋪的燕子窠裏,就用柺杖敲碎了那擺在兒子面前的煙燈,並且跪在兒子的面前碰響地磕着頭,打着自己底臉,好半天爬不起來。

  母親死的那天下午,哥哥還是躺在鎮上的。

  “××,你是你姆媽底好兒子,你姆媽疼你,老子疼你,你不要學你那哥哥!”父親匍匐在母親底遺體旁邊,眼淚流滿了一臉,這樣不住地說着。

  回到縣城,把學期完畢;假期回來,把母親底棺木送到了村南柏樹蔭下的祖墳上以後,一晚父親在那空虛了的廂房裏又嗚咽着說道:

  “你不要去到那麼遠的地方去罷。你去做什麼?我老了,你留在我身邊吧……”

  父親不能說下去,只是抽咽着,搖晃着他那斑白的頭。

  “在家裏又做什麼呢?像哥哥那樣當紳士麼?”

  老人沒有言語了。他望望那四圍的泥壁又望望自己底兒子。他知道,這從祖父遺留下來的老家是不能再遺留給自己底兒子了。它對於年輕的一代已經失去了吸引力,他們對它是不會再有留戀的了。他於是深深地嘆了氣,垂下了他那斑白的頭,低低地喃喃道:

  “好,去罷。我知道,這老家不是你底地方。去罷,我舍了你。我知道,你去了就不會回來的。從小你就硬,如今你翅膀健了,你喜歡飛,你就飛罷。”

  煤油燈慘淡地照着老人底枯瘦的黃臉和黃色的泥壁,那時,哥哥還沒有回來,也許正在鎮上醉着,或者,正躺在煙鋪上和紳士們高談着鎮上近來出了歹人的新聞吧。

  於是,那些風暴的、熱情的年代來了。一個神奇的城出現在地面上,一切的青年人,從各個鄉村,從各個市鎮,全奔向着那輝煌的、那寄託着他們底景慕的城裏去,有的從那時候起就變得顯達,成了人們羨慕的對象;有的,卻在那些風暴裏面樹上的鮮花似的被摧殘了,落入泥土,被人踐踏,就不知道蹤影了。

  一滴眼淚不知不覺地流到了我底臉上,我忽然意識到我正是一個盼望着自己底家園的遠道歸來的兒子。

  陽光忽然變得陰慘了,松濤接着也悲切地嗚咽了起來。

  池子那邊,不知在什麼時候出現了一個人。他揹着一個用竹竿撐成的撈網,竹擋子拿在手裏,腰間繫着一個笆簍,緩慢地走下池來。雖然是在這暮春的時節,他卻仍然穿着厚重的、臃腫的短襖,並且不斷地咳嗽着,嗽聲從池水上面飄了過來,顯得異常空洞。他先將赤裸的腳在水面試試,然後捲起褲腳管,謹慎地把腳伸到水裏,沿着池邊,安下了他底撈網。他底動作是非常認真的,而且緩慢的。然而,在這種時節,能夠撈得着什麼呢?

  我奇怪着,就穿過柳樹底林蔭,繞到池子那邊,看着他。他似乎也驚覺了有人來看他,也把頭擡了起來,朝我望了一眼,那眼睛是顯示着稍許的驚異的。他大約還很年輕,有瘦削的臉面,深陷而無神的眼睛,和尖削的下巴。他望了我一眼之後,仍然低下頭去,謹慎地把擋子朝着網邊進逼着,接着把網從水裏提了起來,但是,所得到的卻只是一些不斷地流了下去的水滴,連一條小魚混子也竟沒有。他搖了搖頭,又把撈網推進水去,但是他卻並不注意自己底網,卻把頭擡了起來,朝我望着,這一回,簡直是若有所問地對我端詳着了。那深陷的眼睛使我忽然記了起來,這正是同村的旺生哥兒。

  可是,卻是他先叫了起來:

  “是幺叔麼?”他底臉上微微現出一點紅色,似乎有些害羞,一面做出像要從水裏爬上來的樣子。

  “你撈罷,”我急忙說着,阻止着他,“你是旺—”

  “是的,你老,”他一隻腳站在水裏,另一隻已經踏到了岸上,就那麼呆站着,似乎有點畏怯,“你老還記得?”

  “是旺生哥兒,怎麼不記得?”我說着,想着旺生哥兒今年也不過二十來歲,就有這樣老,我不禁說道:“旺生哥兒成了大人呢。”

  “幺叔也是大人了呢,”他把一隻腳縮回了水裏,兩隻腳不安地移動着,“幺叔是得了哪個底信?”

  “哪個寫信我的?”

  旺生哥兒驚奇地擡起頭來,然後,似乎忽然記起了這對面的原不是一個從鎮上或者從縣城裏回來的人,而是一個不知怎樣又從黑暗的陰影浮現出來的人,就把頭又低了下去,好像對自己說着似的:

  “藹爹過世快半月了—”

  我怔了一怔。那麼,那可憐的老人終於死去了。我沒有悲哀,我只感覺着異樣的平靜和空虛。我什麼也想不起來,我底心空得使我自己幾乎窒息。忽然,好像堤防忽地潰決了似的,心裏一陣酸,眼睛就不自主地溼潤了。那可憐的老人,在臨死以前也許還在盼望着自己底不知下落的兒子吧?

  “幺叔也太……藹爹斷了氣,眼睛還一直閉不攏,是南頭茂山三爹來勸了好一會兒,還在柏樹底下放了十幾銃,喊着幺叔回來了,這才把眼睛閉了的……幺叔做什麼不寫封信回呢?”他責備似的問了,眼睛突出着,仔細地端詳了我好一會兒,看見我只是沒有回答,於是又說道:

  “自從幺叔出了門,藹爹就沒有往年健旺了,把館也辭了,見了人也不大說話。大叔一天到夜在集上鬼混,一錢事不做,幾石好田敗完了。可是,總算是讀了書底好處,上年子在鎮上團裏幹公事,幾個月光景也很撈了幾百洋錢。藹爹下土的時候,還很熱鬧呢。可是,那些好田地,要想再撈回來,怕就難了。”

  旺生哥兒嘆了一口氣,又咳嗽起來,似乎也在悼惜着那家業底凋零,於是,把擋子不在意地擋了幾擋,忽然問道:

  “幺叔在外頭真沒遭到凶事?”

  “遭了兇還能夠回來?”我勉強笑了笑。

  “茂生當鋪底四老闆說是在漢口還親眼看見……”

  “都是瞎說。”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始,風已經急厲地號着了,池水震盪着,柳枝全發出哀切的吟聲,松濤尤其響得可怖。旺生哥兒把網舉了上來,仍然是什麼也沒有得到。於是,絕望地望了望天—天上,幾朵烏雲正在幻變着,太陽早已不知道隱到什麼地方去了。

  “下了好幾天雨,早半天剛晴起來,這一下又變卦了—什麼事都難講。”

  他接着嗆咳了起來,滿臉漲得通紅的。

  “不大舒服麼?”

  “哪裏,去年冬天到沙河口做堤工,給頭腦打了幾扁擔,吐了點血,又受了冷,今年就咳了這一春。不曉得是不是癆—”

  一層陰鬱的影子忽然罩上了那因爲嗆咳而漲紅的臉面。我想着這曾是村裏第一個活潑而結實的孩子也竟然變成這樣,就不知道對他說什麼的好。

  “你父親還好麼?”

  “你老問我伯伯?也還不是那樣勉強過。人是老多了。”

  “這幾年大家都過得還好?”

  他搖搖頭,把深陷的眼睛閉了閉,似乎是說着這幾年大家所過的生活不是用口說得出來的。

  “你老看看這樣子!以前,哪有這樣子的!唉,世界真是翻了一個大轉身子,田地都磨掉了一層皮。自從那年子起,到如今,沒有太平過一天。幾年大荒年,不餓死人!哪個不要命?哪個不想活?還不是沒法!從前年到去年,人荒馬亂的簡直鬧了兩整年,天天抓,天天捉,我也跑出去大半年不敢回來呢。”

  他停止着,似乎是在思索什麼。忽然,他從池子裏爬了上來,把撈網拋在一邊,走近我來,親切地問道:

  “幺叔,外頭到底鬧得怎樣?”

  “還不是那樣。”

  “不是說快亡國了麼?”

  “怕要亡了吧。”

  “這種世界—”

  田野裏,麻雀依然成羣地飛來飛去,在薄暮裏吱吱地叫着,互相追逐。

  “這如今,有田的人都找不到人種了,”他自言自語着,“死的死,逃的逃—南頭屋裏德明哥幾兄弟簡直就不曉得跑到哪裏去了。還有楊家灣裏也有好幾家,男男女女的都不曉得怎樣不見人了的。”

  他憂傷地望着田野,我也憂傷地朝着他所望的方向望去。這些田地,在以前不是每年都生長着豐茂的小麥和金黃的稻子的麼?大池附近的田地,在從前,不是八成租也不怕沒有人種的麼?然而,如今卻大半成爲荒地了。

  “我伯伯如今也沒有田種了,只是打短,”旺生哥兒又說了,“種田種不起呢。幸虧沒有種。槁扒叔領了當鋪裏八斗秧田,看看是種不成了,到如今還借不出種子來。—幺叔在外頭成了親吧?”他忽然記起似的問了過來,臉上浮着一種又狡猾又樸實的微笑。

  “成什麼親?一個人都顧不了。”

  “笑話,你老—”

  “你們也吃了茶飯吧,你和你那敏姑兒?”

  他忽然戰抖了一下,似乎感覺了一陣寒冷,把頭低下去了。嗆咳又開始把他那瘦削的臉面漲紅起來了。

  “敏姑兒走了—”

  “走到哪裏去了?”我驚異着。我記得旺生哥兒底那童養媳婦是一個極其伶俐又很能幹的女孩,她有一雙大眼睛和常年都是鮮紅的嘴脣,她會說會做,自從旺生哥兒底母親死去以後,她就被接了過來。雖然那時只有十三四歲的年紀,但是可以說一家都是擔在這童養媳婦兒底肩上的。那時,旺生哥兒大約還只有八九歲。

  “曉得她?那是前年。總是和楊家灣裏的那一羣人大夥兒走的,”他低低地說着,接着又加上一句,“可是,我不怨她。”

  “你們吃了茶飯的麼?”

  “哼……”

  “有小孩?”

  “生了一個男的,可是敏姑兒沒有奶,就活生生地餓死了。走的時候又懷着身的呢,我就是放心不下這點……”

  沉默來了。天色已經傍晚。山坡上,一帶松林晃動着深密而濃重的黑影,說着不可瞭解的怨語,一時如同哀楚的嗚咽,一時又變成憤怒的喊叫。池水也在岸邊擊碰着,發出波波的不清白的低訴。

  “世界果真是翻了一個大轉身麼?”我想着,“也許並不吧?”

  而我自己呢?我把我自己翻到什麼地方去了?這幾年,我是怎樣過去的呢?而現在,我是爲着什麼從遠地回到這故園來的?我是來做什麼的呢?是來追悼故園裏母親底墳墓,或者是來看大池旁邊的暮春零落的桃花?我現在應當向着什麼地方去?

  我惶惑地四面望着,四面好像已經佈滿了猙獰的鬼影,似乎我已經落在一個不知道應當向着什麼地方走去的境界裏了。我底腳步遲疑着,提了起來,又放了下去。

  “幺叔是先到集上大叔那裏去呢,還是先看看藹爹底墳?”

  我驚恐地望了旺生哥兒一眼,搖了搖頭,就急忙繞過池邊,爬上山路,順着所從來的舊路,向着所從來的方向,頭也不回,急急地走着了。

一九三六年三月
選自文化生活出版社1937年初版《白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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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麗尼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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