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侶

  霧是沉重的,江面如同掛起了一層純白的罩紗,夜航的小船掛着紅燈,在白色的霧裏時隱時現,好像是失眠的人勉強地睜開的眼睛。江岸非常冷寂,因爲這是離開煩囂的埠頭已經有好幾步路程的地方了。

  我們沉默地坐着,沒有言語。間或有一兩個微波從渾黃的江心涌了過來,擊打在石岸上,發出沙沙的響聲,這時,我們就微微地轉一轉身,把默坐着的身體略略舒展一回。

  “逸,我們該回去了吧?”望一望那屈着的背和低垂的頭,我這樣問了。

  “還早吧?這裏坐着比回去的強。”蒼老的嗓音這樣說着,也並不擡起頭來,只是把那垂着的頭更垂到胸前去。

  我點點頭,也並不再有所問訊。爲什麼是該回去的呢?回去,是回到什麼地方?我想起來,那是一所蒸悶的小房,在樓下,小印刷機不斷地軋軋着,終夜印着不知會有誰看的報紙,而樓上,則有人吸着鴉片,把如蠟般黃的臉子對着煙燈,閉着腫起的眼皮,似乎已經死掉。是可厭憎的地方呢。然而,我們是生活在那裏的。

  “逸,你憎惡那地方麼?”我輕聲問着,想引起他底談話,然而,他卻只是緩慢地回過頭來,似乎是那樣疲倦地,微微地笑道:

  “我?我已經在那裏住過兩年了。”

  接着,他用手摸一摸我底頭,那雖然是枯瘦的手,但卻有着父親般的慈愛:

  “我怕你過不慣,你是年輕的人。”

  他嘆一口氣,搖搖頭,於是,仍然沉默了。

  “你是後悔叫我到這裏來麼?”我紅着臉問。

  “不,我不後悔。你也得看看什麼叫作生活。”他把頭擡了起來,目光注視着我,是那樣閃閃的目光,出現在那憔悴的、刻着深的皺紋的臉上,使我不安,而且感覺着侷促。“生活就是這樣,到處都是卑劣、混濁。”

  我忽然感覺寂寞了。生活是一個陷阱;它張着口,等待人跌落進去。那裏是黑暗、窒息,沒有希望,沒有光明,而且,也沒有伴侶。我想起那抽鴉片的人,當他把鴉片抽足,他會提起筆來,用如枯柴般的手,露出黃牙來,在紙上寫出哲理,教導人如何去生活。那是悲慘的,那是一個悲慘的故事。

  社會新聞,社會新聞,永遠是社會新聞。穿着鮮豔色彩的衣服的那女人,有時也會來到那污穢的小樓上,斜着身體躺在社會新聞版底編輯底身旁,接過煙槍去,發出色情的笑,奮興地同時又是倦怠地抽着煙,噴出滿房煙霧來,有時,她撒嬌似的說道:

  “你這小氣鬼,你瞧,這麼熱天我還穿夾衫呀!”

  於是,那閉目冥想的編輯先生就忽然把眼睛一睜,伸過一隻戰慄的手來,把那女人底大腿重重地擰一把,用傷風似的鼻音模糊地回答道:

  “騷貨,又要打我底主意啦!哼哼,沒啦……”

  一切都是恐怖,令人戰慄的恐怖。然而,這是能逃的麼?我想起那患着沉重肺病的校對,他苦惱地嗆咳着,伏在案上,高聲念着所校對的一切新聞稿件,有時不信任似的皺一皺眉,有時卻極高興地大聲發笑,笑聲還不曾斷,接着就又嗆咳起來了。等到午夜已過,當一切的稿件都已校對完畢之後,他就在房間底一個角落裏攤開他底被褥,並且點起煙燈來,開始他底安息了。他吸得很少,很節省,並且還替編輯先生煮着煙,有時就到編輯先生底鋪上去稍稍吸一兩口,雖然只是一兩口,卻感覺着極端的滿足。十幾年,也許有二十年,那校對就是像這樣過去了。當黎明到來的時候,他就躺在房角里,他自己吐出的濃綠的痰邊,發出不斷的囈語來。

  “悲慘的。”我自語着,身體微微地戰慄。

  “這還不是最悲慘的。”逸回答着,溫和地,然而陰鬱地笑了,他似乎想哭,但是,他有着一箇中年人底矜持。“你還年輕,你還要看見更多的悲慘。但是,有一天,你會衝破這悲慘的網,好像一頭衝破了牢籠的鳥兒似的,飛到天上去的。”

  “飛到什麼地方去?”

  “飛到天上去,遠遠的、明朗的天上去。”

  一隻巨大的輪船在江面緩緩地向着下游駛去,從朦朧的霧層裏,透出無數的燈光,好像是一個大的建築在那江面浮動。我有着一個渺茫的希望,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坐在那隻大的船上,在霧裏,向着遠遠的地方駛去,向着一個快樂的、有光明的地方駛去—那裏有太陽,有月亮,有如同珍珠一般的繁星。

  “是的,逸,我不會在這裏住得很久的。真的,這地方我住不慣。”我說着,看看逸底臉面,那臉面是說着難耐的寂寞和淒涼的。我又說道:“你也不能在這裏繼續住下去,你已經給折磨得夠了。”

  “我?”逸怔了一怔,擡起頭來,眼睛裏又發出了那閃閃的注視,“不,我是能住的。我什麼地方全能住下去……”

  他感覺疲倦了,似乎是因爲過甚的疲倦,使他不能繼續說話。他把眼睛轉向江流,一直注視着,直到最後,一滴渾黃的眼淚從他底眼睛裏流了出來,緩慢地流下了他底憔悴的面頰。被折磨了的過去,受罪的現在,難以想望的未來和將臨到的老年,孤獨、衰弱和疲倦,全使他感覺着有一點過於重累。那是一個壓力,壓得過於沉重的。

  我們沿着江岸,被着濃霧,慢慢地走着,穿越過熟識的市外的田野,又回到市內,在每一條馬路上遲緩地移動着腳步,好像難得覓到棲枝的夜鳥似的。

  “逸,我在這裏是不是多餘的呢?”我想到我在那小樓上,每天忍受着鴉片底臭味,但是不能找到一點工作,就這樣問了。

  “每個人在這裏都是多餘的。在這裏,一切都是多餘的。”逸回答着,把腳步移動得迅速起來,好像要逃避我底更多的詰問。他把頭更低了下來,背部顯得更爲傴屈,而腳步,也移動得更快起來。

  當我們回到小樓上面的時候,那可憐的校對已經躺在他底角落裏,抱着他底煙槍,沉沉地安睡了。

  一個月以後,逸把我底行李安置了在那駛向下游的船上一個統艙鋪位裏以後,我們就一同來到船邊,扶着欄杆,望着在黃昏裏垂向遠遠地平線外的夕陽。江水激烈地擊打着船邊的木板,濺起混濁的水沫。黑暗快將惠臨江面了,只須一刻以後,船就會離開埠頭,在黑暗裏向着下游摸索去。

  “去罷,去試一試,去看一看,去學一學。生活,是艱難而且複雜的功課。”逸說着,聲音慢慢地變得戰慄而且悽哽起來了。他從身邊掏出一個小包,捏住我底手,繼續說道:“這是二十塊錢,是我兩年底積蓄。我沒有伴侶,沒有親人……我老了……”

  我接過那小包來,止不住地抽泣起來了。

一九三六年七月
選自文化生活出版社1937年初版《白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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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麗尼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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