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

  我們束裝前行,

  但逡巡而不能前進。

  記一記罷,我們曾做過怎樣的夢。記起少年之日的夢境,一個人往往是若有所失而感覺惆悵了。我記得在某一處地方,我們都曾愛過那裏的秋之傍晚。田野是無際的,而我們底腳步卻是那樣輕,正如行在一個夢裏。看着遠天的晚霞,也看着身邊的玉蜀黍底尖葉,我們覺得我們自己還有着覆舟之後的幸福。晚霞是絢爛的,而玉蜀黍底梗子則比我們自己底身體更長。我們行走在植着野艾的田界上面,有如無家的漂泊者,然而,我們有着我們底夢。

  覆舟之後,會出現太陽的吧?從黑暗的夜,我們想着一個光明的晴空。在我們底身體裏,有些睏乏,有些旅人底勞倦,而在我們底心裏,則有些熱,也許有些火焰。你拖拽着受傷的足踝,你底步履是那樣艱難。我說,“上前一步麼?”你說:“我想我應當休息了。”

  我想起了那覆舟之日,和人們在那日子所嘗味的悽慘,於是,我說道:“我有了一個夢。”

  “你夢見了什麼?”你問。

  我回答道:“我夢見我們走到了更遠更遠的地方。”

  於是,你抖擻起來,加緊了你底艱難的腳步。

  我也記得有一處小橋,那是我們時常休息的地方。在月光下面,我們時常坐在橋邊。溪流沒有潺潺的響聲,只是潮水卻在午夜的時候漲到岸邊來了。溪流不是湍急的,它是那樣平靜,在月光下面,望着平靜的溪流,我失神了。我沒有主意,有如失落在一個夢裏。

  然而你卻打破了沉默,首先說道:“我有了一個夢。”

  “是夢見潮水漲了起來,洗着你底受傷的足踝麼?”我說。

  “不是的,”你說,“我夢見風和暴雨。”

  我沉默着,不知應當給你怎樣的回答。

  (我們束裝前行,

  但逡巡而不能前進。)

  我們是漂泊者,從天涯和地角而來。我們沒有根基,卻往往浮在淺浪上面。我們避難在安全的海港,有如螃蟹隱身於穩固的盤石下面。然而盤石不屬於我們,我們將隨海波漂逐而去。我們遠望着捕魚人底燈火,以爲那是燈塔;我們也望着燈塔發出光明,卻懼怕着那是漁人所下的繩網。

  “一隻船翻了。”我告訴你。

  “唔,那是第二次的覆舟。”你回答說。

  我們於是前行,然而,我們繼續漂泊。有時,我們沉在浪底;有時,我們浮在浪頭。當海風急厲地呼嘯着的時候,我們在那呼嘯之中加入了我們底微小的呼喊或者低弱的嘆息;當海波平靜,我們棲息于山崖或岸邊,我們則有着另一些遙遠的夢。

  “上前一步麼?”我說。

  你卻說道:“我想我應當休息了。”

  在歲暮天寒的時候,接到你所寄來的消息了,是從那溫暖的南方之海濱。你告訴了給我那邊的冬天—是溫暖的冬天啊!我想告訴你,在我們底記憶裏,曾有着無數的秋天。

  我記了起來,在一個秋夜,曾有月亮,我們坐在郊野的鐵軌上面,看着月亮已經圓了,因而惹起了漂泊者底鄉思。郊野是靜寂的,在月光下面,小的火車站只是顯現着一盞微弱的燈,有如一隻疲倦的眼睛。

  “我們是漂泊者呢。”我說。

  “我們是無根的浮萍。”你回答說。你底哀愁更深。

  於是,在我們底心裏,我們交織了一個夢—我們好像立時獲得了一個歸宿,將自己置身於萬人底身邊,而感覺了熱血底流涌。在我們底眼中有了光輝,從我們底聲音裏說出了堅決。我們不再是漂泊者了,我們是有了根基的人。

  而我們就束裝就道,準備去到我們應去的地方了。我們沒有憂愁,也無有疑惑;然而,我們底腳步卻欺騙了我們,它們仍然留在原來的地方。

  你應當告訴我:“難道不聽見槍彈從耳邊呼嘯而過麼?難道不記得在爭鬥裏求活的約言麼?”

  我應當告訴你:“風已經起了,風暴是在高潮的時候。”

  然而,你卻告訴我說:“請爲我再講一次阿布洛摩夫底故事罷;爲了我,因爲,我疲倦了。”

  可是,我卻要告訴你:“我們底朋友們已經到塞北去了,在那裏,春天會到得很遲,而如今,則正是隆冬。”

一九三七年二月
選自《文叢》第一卷第一期

Previous
Author:麗尼
Type:散文
Total Words:1467
Read Count: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