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鐵的人

  打鐵的人們又尖着嗓子唱起那猥褻的小曲來了:“奴在呀,房中呀,打呀—牙牌呀……”模仿着女人們底聲調,分外刺耳。爲什麼老是唱着這同樣的小曲呢?難道除了這個就沒有別的可唱麼?而且,每次唱到那“咿呀而喲”的時候,連那年老的一個底沙喉嚨也參加進來,那合唱就顯得更爲可笑了。他好像還不大知道在他這種年齡原是不適於唱這種充滿風情的小曲的。

  空氣是沉悶的,沉悶而且令人疲倦,因爲這正是一個七月底午後。太陽很好,很使人覺着夏天底熱力,天空是異樣地藍,藍得可愛。並排地列着的市房,以前曾經住滿過人的,現在多半空着了,除了這一間有着打鐵人底斷續而不奮興的歌聲以外,其餘全都靜默着。污水溝橫在市房前面,終年不會流動的,只是在下雨的時候積滿了水,在有太陽的日子又慢慢幹去。

  野草一叢一叢地在水溝旁邊生長着,在陽光之下顯得蒼翠、茂盛,而且重濁。幾頭羊在水溝旁邊牧着草,似乎是從來就沒有人去照顧它們的。

  於是,火車急馳而過了,留下一陣濃煙,而羊羣就完全隱沒在黑煙之中了。

  —連羊也要給煙燻的!看羊瘦成什麼樣子?爲什麼不把它們引到草場上或者山坡上去呢?難道那不是更好的地方麼?

  —打牙牌!打牙牌!有什麼可以這樣快樂的?

  這樣想着,對於打鐵的人們就忽然厭惡起來了。

  打鐵的一共有四個,全是屬於一個家族,是前不久從鄉間出來,不知給誰安置在這廠屋旁邊,專門打些零件的。兩個正是壯年,但另外的兩個,一個是太老,一個則太小了,至多不過十歲。初來的時候,這些人整天敲鐵錘,扯風箱,給誰打傷了似的整天“唉!哼”地叫,但是自從鐵廠停工以後,卻整天唱起打牙牌來了,或者老頭子埋怨着壯年人,壯年人就打着小孩子;有時,是兩個壯年人互相毆鬥,小孩子就站在一旁怪聲叫喊:

  —打架啊!要打死人的啊!

  打架,人類底天性!二伯就是在那一年和五叔爭水,給五叔一鋤頭挖倒在田塍上,再也沒有爬起來的。雖然後來五叔把僅有的五斗田賣了錢賠償給和事老和二伯媽,但在當時,在一滴水也許可以僥倖地救活一根稻苗,而一根稻苗也可貴的時候,五叔和二伯有什麼辦法可以不打架呢?

  我想起二伯和五叔都是老實的農民,當收租的下鄉來的時候,都是一樣恭順地把最後一粒穀子也捧出來,並且親自一擔一擔地送到鎮上去的。然而,二伯竟給五叔一鋤頭打倒在田塍上,而四年以後,五叔也沒有得到好死。從哥哥底來信裏,知道五叔因爲不安分,給團防抓去,解到城裏去槍斃了。

  在老實的時候,還是那樣貪婪、暴戾;在不安分的時候,會變成怎樣呢?

  我把哥哥底信拿起來從頭再讀着,那拙劣的信是永遠也讀不明白的。字跡是那樣潦草,所說的事情又極其瑣碎,但是,一些顯著的數字和一種恐懼和不安的情緒,卻證明着就是並無一升一角田地,連雞也不養一隻的種田人,也竟有許多奇異的憂慮和擔負了。哥哥又說今年底雨又下得不得時,老秧是枯黃了以後才插下去的,就是能有六成收穫,也不夠償還租谷;鐵廠裏如果有事幹,就要出來當一名小工……

  真是再糊塗沒有的想法!出來做什麼?鐵廠關門了。就是不關,也不見得能夠進得去。住過職業學校,又在廠裏做過五年的人,結果只有悶在這小樓上,何況哥哥是除了種田以外別無本領?我幾乎恨惡我有這樣一個哥哥,雖然他是那樣老實。

  “咿呀而喲”的聲音是愈來愈難聽了,簡直變得和哭泣一樣地單調,使人忍不住要頭痛起來。

  我憤怒地把頭伸出窗外,大聲對下面喊着:

  —喂,不唱好不好?什麼事這樣快活?

  聽得到的卻只是嬉笑似的回答:

  —又不要你把錢吶,哪唱不得?莫擺架子沙,夥計!廠關了,大家一樣……

  接着,就是老頭子底沙音:

  —大水把一家人都淹死完了。哪個快活?

  我抖了一抖:我們全是沒有退步的人了!

一九三五年七月
選自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初版《鷹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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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麗尼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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