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時常看見一些影子,這是一些幽靈般的影子,它們纏着你,使你苦惱。它們在你眼前晃動,在黑暗的角落裏發閃,並且有時也幻出怪異的形狀,使你驚嚇。然而,它們並不是真的幽靈;這是一些活着的,它們有着年輕的血肉,卻被活活地埋葬了;所以,那情景就是那麼淒厲可怖,令人戰慄。

  我不能忘記一個影子,它每日在整個房間裏亂搖亂晃着,撕碎自己底衣裳和頭髮,哀痛而憤激地叫喊着,簡直好像要把自己毀滅了一般。

  那是在我新搬到一間後樓去的時候。夜靜了,四圍的小工廠已經完全停止了機輪底轉旋聲和金屬底碰擊聲。我疲倦,然而我不能睡。生活是可怕的,它壓着人,使人不能安心地享受休息底樂趣。我審視着四圍的板壁,聽一聽附近的人可曾全都熟睡。然而,一切都靜着,沒有聲息。我走到窗前,想從窗口望一望天色,但是,天是黑暗的。對面,一間小房裏,窗開着,燈還亮着,一個女人坐在牀邊,是一個年輕的女人—一個年輕的母親呢,因爲她手裏正抱着一個嬰孩,好像一個母雞用自己底翅膀抱擁着她底雞雛似的。她底頭髮蓬亂着,好像剛從惡狼的廝鬥裏抽出身來的一樣;她俯身下去,親一親孩子底額,於是就在那年輕的、蒼白的、嵌着兩隻呆滯而又光彩的眼瞳的臉上,浮出一絲微笑來。她底身體是那麼單弱,雖然在那輪廓上面可以看得出來一個被埋沒了的青春。她把孩子放在牀上,謹慎地安置在枕頭上邊,注意地端詳了好一會兒,於是口脣開合着,似乎是在說着一些無限慈愛的言語,於是就把孩子重新抱了起來,緊緊地摟在懷裏。她張大着嘴脣,大聲地笑了,那笑聲是那麼淒厲,正好像是無限絕望的叫喊。她抱着嬰兒,站立起來,而那永遠不能令我忘記的影子般的搖晃,就開始在整個房間裏旋轉起來了。她搖晃着,旋轉着,如同一陣風,一陣發狂的風;她跳着,轉着,口裏呼喊着,咒罵着,哀痛地號叫着,憤激而瘋狂地撕碎着自己底衣裳和頭髮。

  一個悲慘的景象出現在我底眼前了。我恐怖地觀望着,恐怖的思想抓住了我底腦子,使我呆住;我捫住我自己底頭,想要呼喊,然而,好像是被壓在一個毒惡的夢魘下面,無論怎樣,也不能發出聲音。

  第二天正午,一個穿着醬色綢長衫,戴着黑色呢帽的中年男子,領着兩個工人來,並且帶來了一口小小的木皮做的棺木,從女人底懷裏硬把那嬰孩搶了過去。女人如同一匹母狼般地掙扎着,衝突着,她底臉面青白,面頰如同一具骷髏,兇狠的眼睛深陷着,發出寒冷的光芒;她抓住那男子,露出牙來,用蓬亂的頭對準他底胸膛撞去,一面喃喃地說道:

  “你害人!你把我騙到了手,你就丟!你騙得我苦……”

  她底眼睛忽然發紅,青白的臉面忽然涌上赤紅的鮮血;她磨着牙,淒厲地叫喊着,兩隻手鷹爪一般地飛了過去,像要攫住那男子底咽喉,但是男子卻獰惡地笑了一笑,並且罵道:

  “再裝瘋,老子揍了你!”

  於是,一拳朝着女人底眉頭揮了過去,女人就仆倒了,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

  “死!賤貨!死了,再舍你一口棺材!”

  女人在地上痙攣地抽動着手足和胸膛,不斷地發出窒息而苦悶的笑聲;兩個工人把嬰孩裝進了帶來的小棺木裏,一個人扛着,一個人跟着,無聲無息地走了。那男子,卻仍然站在原來的地方,望了地下的女人一眼,於是,從醬色的綢長衫裏掏出一張紅色的紙票來,擲在那凌亂的牀上,再望了女人一眼,就帶上門,也無聲無息地走了。

  連接着三個整天和整晚,我底頭髮着熱,心,急劇地跳着,好像要從喉頭涌了出來一般。每一擡頭就可以看見那女人懷裏抱着一個枕頭,在整個房間裏,影子一般地搖晃着,旋轉着,有時高聲獰笑,有時憤激地呼號或者悲切地痛哭—這使我如同處在一個噩夢裏面。無論在什麼時候,只要有人出現在她底房間,叫她一聲:“阿秀!”她就會立刻一隻手摟緊她底枕頭,另一隻手把無論什麼可以到手的東西擲了過來,並且磨着牙,切齒嚷道:

  “你騙得我苦……”

  “阿秀,清醒一點罷,你哥哥就要出來的,你哥哥出來了你就好了。”有時,鄰人像這樣勸解。可是阿秀卻把眼睛一瞪,憤怒地嚷道:

  “放屁!我哥哥早就給人害死了!”

  於是,阿秀就突然嗚嗚咽咽地痛哭起來。

  阿秀死了,但是,那旋轉的影子我卻永遠不能忘記。

  影子晃動着,在我底面前;它們旋轉着,如同一陣羊角風,在這裏,是一個少女,活潑的,然而是柔弱的;在那裏,又出現了一個青年,憔悴,蒼白,腳上鎖着沉重的鐵鎖。一個兩個,五個十個。一個年輕的母親,她抱着她底嬰兒,晃動着,而且旋轉;而一個戴着黑呢帽的男子卻又出現了,他將所有的影子全都吞沒。

一九三六年五月
選自文化生活出版社1937年初版《白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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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麗尼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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