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寂寞的童年,

  悲慘的童年,

  被埋在古屋裏的,

  陰暗的童年呀!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記熟了這樣的詩句。在記起這樣的詩句的時候,在我底眼前就現出那埋葬了我底童年的古屋來了。陰暗的古屋,和你那沒有陽光的陰森的黑暗,對於你,我是應當有一滴眼淚的呢。

  在一個小的邊城裏,十字架突出來。這是一個荒涼的小城,人口是這樣稀少,而且,永遠是保持着那不破的岑寂和沉默的。很少有過客從這裏經過,沒有販賣牛羊和布匹的商人,只有在市集的日子,纔有鄉下人到城裏來,把一條安靜的街道熱鬧過一個早晨以後,於是便把小城又遺留給無限的靜穆了。小城不是人底,卻是遺留給上帝的呢。因了一個年老的牧師底遺囑,應當募集捐款在這城裏建立一所上帝底屋子,於是,不知道從什麼年代起,這座古屋便開始把它那高聳的十字架突了出來,如果在晴明的日子,從南門進到城內的街道上,遠遠就可看見那十字架以慘淡的金光神蹟似的閃耀着的。

  然而,古屋卻是陰暗的呢。蒼然的爬壁藤爬滿了整個建築底外壁,一直爬到壁頂。教堂裏面,用白底紅字寫着的,是摩西底十誡,好像是直從摩西底時代傳留下來似的那麼斑駁了。窗上,暗色的玻璃雖然已經剩下不多,但是,光明卻是從來不許從外面的天上來到這所上帝底屋子裏來的。在後園,叢生着蔓草,沒有花,沒有樹,有的只是荒慘和寂寞。緊連着教堂,一排連立着的,是三間低矮的小屋,在這裏,沒有陽光,永遠只是陰森的黑暗。這裏,終年是潮溼和腐爛。幽靈一樣地每天在這些屋子裏搖晃着的,是一對年老夫婦底影子,那自從有了教堂以來就住在這裏的教堂執事和他底年老的妻。

  仁慈的老人們!以父母一般的憐憫收養過我,使一個孤兒不致餓死在被拋棄的地方的,是你們!對於你們,我也有着一滴眼淚呢。

  教堂執事,年紀太老了,已經衰頹得不能久坐。他多半的時候躺在他底小屋裏的牀上,在白天也做着不斷的夢,並且用枯啞的嗓子說着和平的、倦怠的囈語。只有在禮拜日,他卻很早起來,躺在教堂裏那寫着十誡的屏風後面,用熱茶招待着從四鄉來的信徒。

  “德明哥,德明哥,你早。”

  “胡興哥,你早。”

  年老的執事於是就笑了一笑,躺回靠背的椅上,用手做出一個打恭的姿勢,隨即把白的鬍鬚分開了在口脣底兩邊。

  “永愛,拿熱茶來呀。”他閉一閉眼睛;他感覺疲倦了,但是,同時,他忽然記起似的說道:

  “德明哥,你一年沒進城啦,唉!我記得。你瞧,我們永愛長得這麼大了呢。”

  或者,他轉向另外的一個信徒,拍拍自己底衣裳道:

  “胡興哥,你瞧我們永生穿了新衣裳了。今天禮拜,敬主呢。”

  聚會的人,往往不會多的。有時是十五,有時是十八;但是,有的時候卻也只有五個或者八個。老執事站到聖壇上去,先閉下眼睛,默禱着,聚一聚那過於散漫的精力,於是,戴上眼鏡,指定一首聖歌,而全體的會衆就開始一個寂寞而疲倦的合唱了。執事底聲音是枯啞的,唱得沒有抑揚,也沒有節奏,因此,他時常停頓下來,只聽着別人是怎樣把一首聖歌緩慢地反覆完畢。

  執事底妻子,那年老的婦人,她想把自己底聲音極力提高,然而,她不能。在聽着執事底斷續的祈禱的時候,她自己記了起來,她來到這所古屋已經是二十二年了。初來的時候這教堂是那麼輝煌,然而如今,卻這樣破落,而且,自己也年老了。一生過去得真快呢。她只願她能夠死在這屋子裏……

  “這屋子呀,德明哥,”在禮拜完畢之後,老婦人往往指着自己底矮屋對着最後離開的人這樣訴着苦惱,“這屋子,我來了二十二年了。你着,陰慘慘的,坐一世的牢呀!”

  聽訴的人望望那陰暗的、沒有陽光的、完全被壓在青蒼的教堂牆壁下面的低矮的房屋,就嘆一口很長的氣,安慰地說道:

  “造得是糟呢!當初我就說這太不向陽,”於是停頓一下,接着又說,“總算有了小伴了,兩個孩子都大了哩,都乖,又聰敏。”

  兩個孩子,那中間的一個就是我,另一個,卻是一個比我大過五歲的女孩。我那時正是七歲。童年呀!

  童年,寂寞的童年。對於你,唉,姐姐一般地護持過我,使我在稚弱的童年裏得到了愛底摸撫的,我底眼淚是應當爲着你而最初流出的吧。我記得,我那時是被叫作永生,你是叫作永愛,我們是被遺棄在不同的角落,卻一樣地由於那年老的夫婦底仁慈,依着上帝底旨意,先後被帶到這古屋裏來的。在這古屋裏,有着我們底童年。我們底童年是怎樣過來的?

  你,雖然你也正是一個孩子,但是,你卻已經好像一個真正的姐姐和能幹的兒媳了。你伺候着年老的,你照顧着年小的。你天使一般地在整個屋子飛翔,給了凡是你底眼睛所掠過的人一種衷心的喜悅。但是,你底臉面是多麼蒼白啊!

  而且,你是多麼寂寞,除了對於上帝和我,你在人前總是沉默。

  我不能忘記,每當傍晚,你是怎樣牽着我偷偷走進黑暗的教堂。我那時是多麼膽怯,但是,你卻是多麼勇敢。你熱情地祈禱着,你好像在說着無休止的祝望,好像你已經用你底眼睛看見了遙遠的天上的榮光。你跪在聖壇前面,並不低下頭來,也不閉下你底眼睛,像別的人祈禱的時候所做的;你卻把頭仰望着天上,你底大的眼睛發出了那麼深遠的光輝,似乎是照耀了整個的黑暗的聖殿。

  “姐,你爲什麼哭?”

  “不,弟弟,我不是哭,我是快樂。天上,是快樂的。”

  而且,是多麼悠長、多麼慘淡的夜晚呀!在那陰暗的小屋,當一切都已靜寂,整個的城都已安眠,連年老的夫婦也發出了沉重的鼾聲和模糊的囈語的時候,你卻仍然坐在悽弱的燈光下面,安詳而又疲乏地縫補。

  “姐,我怕。”我說。

  “你怕什麼?”你母親一般地詢問。

  “我怕魔鬼。”

  於是,你笑了。在燈光下面,你有着如何慈愛而美麗的笑!

  “姐在這裏,魔鬼不會來的。”

  “我要你來睡。”我固執地說。

  “等一等罷,弟弟,等我跟你把紐子縫好。”

  而我,就沉沉地睡眠了。

  寂寞的童年,

  悲慘的童年,

  被埋在古屋裏的,

  陰暗的童年呀!

  和世界,我們是整個地隔絕着,我們幾乎不曉得在我們底牆壁以外還有着一個世界。我們沒有朋友,沒有遊戲。年老人底影子,我們自己底影子,這就是我們所能熟識的侶伴。除此,我們還有什麼呢?在陰暗的教堂,我們有着一些幻想;在荒涼的後園,我們有着一些恐怖。

  “姐,耶穌是穿着紫衣的麼?”

  “我沒有看見過。可是,我知道,耶穌是穿着破衣的。”你說得那麼虔敬。

  寂寞地過着,無歡地生長,像壁上的爬壁藤一樣的,是我們。每個月,老執事從總會領到他底十五串錢一月的月薪,我們就在這蔭庇下面生長起來了。

  一天,在薄暮的時候,從省城來了一個年紀比較輕些的老人,帶着總會所發的委任的信件。這是新來的執事。老執事從牀上爬了起來,招待他底後繼者,正如在每個禮拜日招待從四鄉來的信徒一樣。

  “聽說還有兩個孩子呢,是麼?”

  “孩子麼?有的。是我自己養大的。”老執事回答。

  “上帝祝福他們!”新來的執事這樣祝福了。

  於是,夜晚就來到古屋裏來了。

  新來的執事把自己安置在那寫着十誡的屏風後面,但是,教堂旁邊,在那一連三間的低矮的屋子裏,油燈卻仍然燒着,老執事把頭俯在矮小的桌上,似乎已經沉睡。然而,執事底妻子卻不斷地催促道:

  “怎麼樣呢,老頭子?我們走到什麼地方去?”

  她氣憤着,她想毀謗上帝,但是,她不敢。

  “怎麼辦呢?難道就這樣叫我們走麼?我們走到什麼地方去?”

  “嗯哼,怎麼辦?上帝底意思……”老執事把頭擡了一擡,但是,好像立刻感到了不能支持的沉重,頭又俯到小桌上了。

  “上帝底意思?上帝這樣欺負好人,這樣不曉得好歹麼?我們底田地都捐給上帝了,我們底房屋也獻給上帝了。我們沒有一個錢,要我們到什麼地方去呢?叫我們去討飯?”

  “上帝底意思呢,婆婆!別人住過神學的,我們……”老執事連頭也懶得擡了,他只是覺得疲倦,一條路途已經走完了的疲倦。他不埋怨上帝,但是他也沒有感激上帝的心思了。

  如豆的燈光慘淡地照着,好像立刻就要熄滅似的。老婦人默默地望着油燈,又望着老人底灰白的低垂的頭。她變得軟弱了,突然衰頹下去了。

  “上帝底意思,能怎麼辦呢?”她自語着,而一切,就全都靜寂了。

  寂寞的童年,悲慘的童年呀!

  年老的去了,年幼的被留了下來。

  “姐,我怕。”

  “怕什麼,弟弟?”

  “怕那新來的。”

  於是,在你底臉上浮上了寂寞的笑。

  我記不清我們是怎樣地分開的,我記不清我是怎樣地分離了你的,唉,我那寂寞的童年底侶伴。

  “姐,睡。”

  “不,弟弟,我不想睡。”

  “你想什麼?”

  “我不想什麼。”

  “姐—”我叫了;在你底眼裏,有着晶瑩的淚珠。

  “你會念着我的,我底弟弟。”你影子一般地飄到了我底牀上,伏在枕上了。

  第一次地我學會了默默地哭,流下了第一次的無言的眼淚。

  而你,就永遠不曾再在我底眼前出現了。

  我一個人被留在那新來的執事底家中。但是,在那家庭裏,我也不曾住到一年。一個好心腸的人把我帶到了省城去,慢慢地,我變得對於一切的古屋發生憎厭了。但是,我記念着那度過了我底童年的古屋和那古屋裏的每一個人。年老的夫婦呢,如今應當已經在天上得到安息了吧?而我寂寞的童年底侶伴?如果她還活着—我也願她平安。

  但是,我記起另外的一個古屋來了,那是在另外的一個小城。在一間由古廟改建的小學校裏,在我底同事中間有着一位年輕的女教師。在我們每天早晨相見的時候,她總是現出一個微笑來,並且輕輕地問候道:“您好。”但是,她那微笑卻是多麼寂寞啊!有一次,我提醒她說:

  “碧薇,你笑得太寂寞了!”

  她卻笑着回答說—仍然是那麼寂寞地:

  “我有一個寂寞的童年。”

  我望了她一眼,自己也寂寞地笑了。

  “寂寞呀,寂寞的童年!”

一九三六年四月
選自文化生活出版社1937年初版《白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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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麗尼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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